一天,我去北京市文艺处开座谈会。那时刚刚解放,还没有成立文化局。我是代表天桥小戏园子青年演员去开会的。人就是感情动物,天桥小戏园子常来领导、专家、名人,天天有作家、有名演员来看我,也时常有来后台跟我见见面,可是就不见一个人—我心里有的那个人——吴祖光。这次在文艺处开会,我又是在暗暗地想着,要是有吴祖光就好了,他是什么样?他能看得起我这个天桥小戏园子的、数不上名的小演员吗?如果他看不起我,我还不巴结你了,我才不剃头挑子——一头热呢!听书唱戏都是讲爱情找丈夫,男赶着女,女人不能赶着男人,不知怎么自己想得那么远、那么无聊多余了!会场坐满了人,我不敢向前坐,溜边坐在门口,老舍先生特地把我叫进里面坐在沙发上。我看看大都是不认识的生人。王亚平处长主持会,有一个自新剧团的领导介绍了该剧团的成立和演员的培养,会场上大伙情绪都不高,对他们的表演说:庸俗,水平低,演这样内容的戏让人难以接受,更谈不上教育人,特别是对于青年人,刚刚解放,可能会起副作用。再说他们是犯人,要老老实实服刑,认识自己的过去,叫他上台演出不大好。演出受欢迎,他们会觉得自己有资本了;演出不好,也会影响他们的改造的。总之,他们的野性要管管,如果演出就演小范围的,他们同类人要他们改悔自愧,起到教育自己、争取做新人的作用。老舍先生鼓励我发言,我急得直冒大汗,刚刚解放,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但我想在这个犯人剧团面前如不说话太丢人了。老舍先生问:“你怎么不说?不发言?”我在他耳边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这些人是犯人、小偷、扒手,我害怕,也嫌脏……”但老舍先生说:“报名了,让这个青年人说几句吧!”我看老舍先生慢条斯理地说了,当然不能给脸不要哇。我大着胆子说:“谢谢各位老师、叔叔、大爷们……”场上出现了笑声,我说:“别笑话我,我从小唱戏学戏,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我看了这个剧团的戏,我很害怕,因为害怕这些演员怎么学会干这行哪?又害怕他们以后自由了,又犯了旧毛病又干上了!我是个刚刚出码头来北京上台演主角的小演员,我劝你们,咱们支着台上的艺挣钱吃饭,可不能再干你们那个行业了!真怕人哪!”全体掌声,这一掌声可不像在台上唱戏来的掌声,越来掌声越起劲,这时我忘了下边应当如何说了,没有词了,脸也红了,心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老舍先生替我解了围,他说:“小青年说的是真心话,坐下吧,不用老站着。”我坐下了,比唱一出戏都累,好紧张啊!我从此认识了说话比唱戏难啊!
这是在北京东城霞公府文艺处楼上会议室,坐了满满的专家学者们,他们谈笑风生。一位青年人发言,他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个头不高,浓眉大眼、细皮嫩肉,高高的鼻梁,满头黑发,还有点儿卷花,那么自然秀美,身穿着浅灰色布列宁制服,声音洪亮,语言很有风趣,很标准的北京话听来亲切质朴,不时引起一阵阵的掌声,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啊!原来他就是我心里有了的那个人吴祖光。我演过他写的《风雪夜归人》,我唱过他写的歌词《莫负青春》,他是这么年轻啊!但又那么有风度,大方沉着,他是我跟老舍先生常常谈起的话题,一下子我的心轰的紧张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