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6岁跟堂姐姐学戏,在戏班里长大,没有进学校念书的资格,一看到那些有钱人家的那些跟我同年的小孩儿们背着书包去上学,而我早起只有练功、喊嗓子的份儿,我从心眼儿里难受,羡慕他们读书,羡慕有文化的人。我十一二岁唱戏了,就更尊重有文化的人。因为不认字,跑瞎路,找人不认门牌号,买东西不认字号牌匾。自己满心想学认几个字,好能看电影,看小人书,看广告。比如当时“仁丹”的广告,满街都贴着,我自然认识了。在后台看水牌上写的剧目、人名等等,只要用心也能认几个字。但越是认了几个字就越苦恼。因为念不成句子,不懂得内容写的是什么,像“仁丹”两个字一分开,又不认识了。更苦恼的是接近不了有文化的人,在后台会写对联会写封信的人就算是圣人了,他的架子还特别大,凡人不理,对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孩儿就更不加理睬了。后台老板往水牌上写人名通知演出日程,我站在他面前想看看怎样用笔,都被轰开不许看,老板还不耐烦地连骂带赶说:“去!这又不是唱戏,没有你看的。真他妈的不知吃几碗干饭!一边背背戏,练练功,看我写水牌干吗?长能耐好不好……”
那时评剧演员大都是农民出身,十足的老农习惯,一个人叼一只烟袋,到一块儿聊天,说得尽是窝头、豆汁、腌萝卜条、煮大白菜。富裕的就玩儿扑克,推牌九,搓麻将。有钱的主角,有在后台招赌的,也有抽大烟白面吸毒的。后台可以随便出出进进,乱得睁不开眼,比夜市还热闹!警察、宪兵、特务、还有日本洋人,他们都表面上装得面慈心软戴着素珠,脚底下给你穿起小鞋,可真是心毒手狠。奸商、掌柜、财主、地痞、流氓、把头、黑帮、暗杀团、黑旗队各色人等在后台出出进进。眼看着这种乱七八糟的人,我暗暗地在心中产生了对他们的评价:带枪挂刀,抓人打人的是“一肚子粪”,有钱的阔佬、财主挺着大肚子的是“一肚子油”,画小人书的、作剧本的、写书的、当电影导演的、编报纸的是“一肚子字”。那时戏曲班社里没有导演,我就知道电影、话剧有导演,知道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
我最怕的是官面上的人,最看不起的是有钱的阔商财主,我最尊敬认为是最高尚的人是那些有学问的读书人。我尊重文化,更崇拜这些文化人,觉得他们高不可攀。我从来不敢想象我这样一个被人看不起的戏曲小演员,能有机会碰上那些在电影银幕出现过的神秘化的大人物!我很自卑,觉得自己很渺小,像我这样只有溜边的小戏子,唱好戏混口饭吃就知足满意了,还想学认字呀?那是有钱人家、有名望的人家的子女才能享受到的,我可不配呀!但我还是随时随地地想学字。1949年我打着花鼓迎来了解放,共产党来了,一切都变了,“向文化进军!”这响亮的口号激励着我的心,更使我高兴的是党办起了各种学习班,使具有不同文化程度的人都能得到学习的机会。我上了六联扫盲班,是比较正规的扫盲学校,学文化、历史课,教员都是从各大学抽调来的,教完一期又换一批教师。学生都是在职干部,老、中、青都有。还有坐汽车来上学的,同学之间都很亲切,有很多同学没能坚持到底,中途退了学。学起来是很难的,读的文章也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