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佩玉的人总相信玉是活的,他们说:“玉要戴,戴戴就活起来了哩!”
这样的话是真的吗?抑或只是传说臆想?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一块玉戴活,这是需要时间才能证明的事,也许几十年的肌肤相亲,真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脉和呼吸。但如果奇迹是可祈求的,我愿意首先活过来的是我,我的清洁质地,我的致密坚实,我的莹秀温润,我的斐然纹理,我的清声远扬。如果玉可以因人的佩戴而复活,也让人因佩戴而复活吧,让每一时每一刻的我莹彩暖暖,如冬日清晨的半窗阳光。
石器时代的怀古
把人和玉,玉和人交织成一的神话是《红楼梦》,它也叫《石头记》,在补天的石头群里,主角是那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外多出的一块,天长日久,竟成了通灵宝玉,注定要来人间历经一场情劫。
他的对方则是那似曾相识的绛珠仙草。
那玉,是男子的象征,是对于整个石器时代的怀古。那草,是女子的表记,是对榛榛莽莽洪荒森林的思忆。
静安先生释《红楼梦》中的“玉”,说“玉”即“欲”,大约也不算错吧?《红楼梦》中含“玉”字的名字总有其不凡的主人,像宝玉、黛玉、妙玉、红玉,都各自有他们不同的人生欲求。只是那“欲”似乎可以解作英文里的want,是一种不安,一种需索,是不知所从出的缠绵,是最快乐之时的凄凉、最完满之际的缺憾,是自己也不明白所以的惴惴,是想挽住整个春光留下所有桃花的贪心,是大彻大悟与大栈恋之间的摆荡。
神话世界每每是既富丽而又高寒的,所以神话人物总要找一件道具或伴当相从,设若龙不吐珠,嫦娥没有玉兔,李聃失了青牛,果老走了肯让人倒骑的驴或是麻姑少了仙桃,孙悟空缴回金箍棒,那神话人物真不知如何施展身手了——贾宝玉如果没有那块玉,也只能做美国童话《绿野仙踪》里的“无心人”奥迪斯。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说这话的人只看到事情的表象,木石世界的深情大义又岂是我们凡人所能尽知的。
玉楼
如果你想知道钻石,世上有宝石学校可读,有证书可以证明你的鉴定力。但如果你想知道玉,且安安静静地做你自己,并且从肤发的温润、关节的玲珑、眼目的清澈、意志的凝聚、言笑的晴朗中去认知玉吧!玉即是我,所谓文明其实亦即由石入玉的历程,亦即由血肉之躯成为“人”的史页。
道家以目为“银海”,以肩为“玉楼”,想来仙家玉楼连云也不及人间一肩可担道义的肩胛骨为贵吧?爱玉之极,恐怕也只是返身自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