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欢场牧歌 (4)

秦淮悲歌 作者:安家正


然而,她的灾难还远未结束。这个孙可望也许是玩够了她,也许是另有所图,居然把她带给了一群“流贼”。这群流贼也许是久未见到女人了;更何况眼前竟是一个姿容绝代的美女?一个个就像苍蝇见了血。他们把兽性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争先恐后地在她伤痕累累的身躯上逞威。直到她昏迷过去,完全不知人事。流贼把她扔在雪地里,呼啸而去,她很快就冻僵了。

幸亏有一个老人救了她。老人是个“军户”,天下大乱之际,征兵“勤王”,他无儿无女,年老体弱也得滥竽充数。到了边防前线,却被涮了下来。孤苦伶仃往后返,却在冰天雪地里救了董小宛。爷孙两人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回到了苏州,老人却疾病缠身,撒手归天了。只把一个老伴陈妈妈留给了她。为了谋生,也为了报恩,她只好在秦淮河上讨生活。这种身世,怎能不令她悲悲切切?

此刻,她怀抱琵琶“大弦曹曹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曹曹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只不过“落”下的都是斑斑血泪而已。

这时候郑妥娘潸然泪下倒犹可说也;只是在绛云楼外却有一个“挂单”的和尚哭得死去活来令人费解。这个和尚破衣烂衫,穿着一双带血的草鞋,面黄肌瘦,狼狈得不象样子。但是泪水遮不住他那一双聪慧过人的眼睛;更挡不住他那刻骨铭心的回忆。

琵琶声歇,墙外的挂单和尚已经哭成了泪人;郑妥娘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由得悲潮滚滚,热泪盈眶。但是,她从不肯在人前流泪,竟掉头离开了绛云楼。墙外的和尚却等到天色将晚,呆呆地目送着董小宛的背影好久好久

三天以后,绛云楼的女主人柳如是度蜜月归来了。

这个柳如是可不得了!不仅在中国娼妓史上地位显赫,在艳帜高扬之外,还高举着爱国主义的大旗。而且,连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陈寅恪老先生都写了皇皇巨著《柳如是别传》。长达八十万言。这是个真正的“千古名妓”,此刻,她就像一只珍贵的金丝鸟,环视着身边名贵的家具、豪华的陈设、绚丽的被褥,既没有婉转啼鸣的雅兴,又没有悲天悯人的思索。只是呆呆地遐想着昨天夜里的情景。纳她做妾的是自称“千古名士”的钱谦益,这个老风流此刻还在酣睡,昨晚简直是发了疯,表现出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激情。这令她感到了一丝喜悦,也许他能够多陪伴我几年吧!既然上了秦淮河,就只能身不由己,唉!莫非真的如郑妥娘所说,当人小妾就是我辈最好的归宿?嫁个名士竟成了值得庆幸的事。

想到这里,她就倍感慵懒了。明明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也懒得梳洗打扮了。

女人啊!女人。驻颜无术呀!再怎么美丽也是昙花一现。二十四岁了啊!这在秦淮河上已经是老太婆了啊!我这归宿实在也是无可奈何呀。

她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潇洒,在秦淮河上很有人缘。这场被人羡慕的“黑白婚姻”,得到的是一片赞扬。唯独郑妥娘“泼凉水”:“找了一个双料的‘爷’罢了。有钱,更有一把年纪!当爷爷绰绰有余。”赞扬声早就在那“老厌物”的无能下被忘得干干净净了,唯独郑妥娘的话却时时刻刻响在耳边。作为一个女人,她确实十分大胆。仅仅十四岁,就跟一个长工“私通”,充分地享受了偷吃禁果的欢娱;也遭到了偷吃禁果的惩罚。她被卖到了秦淮河。由于她的大胆,也由于她早期的经验,她的风骚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很快就在秦淮河上独占鳌头了。那时侯没有成立“协会”的时尚,如果类似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就一定会由她发起成立“秦淮河妓女协会”,并自任会长。

她是真正的“女强人”、货真价实的“妇女领袖”。

这样的人,大都性欲极强,柳如是也不例外。然而,却找了一个“黝颜鲐背,发已鬈鬈斑白”的老头子,就只能忍耐“饥渴”。世事难以两全,她本来就是妓女,要那方面的满足,实在是易如反掌,但是却没有“名分”。要“名分”,就得“守规矩”。她的郎君钱谦益早就说了:“既往不咎;但是从进了钱家的门开始,就得以烈妇贞女自尊自爱。勿谓言之不预也!”她对十分无能的“老公”只能忍气吞声。

唉!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女,她当然追求自己美好的爱情。十六岁的时候,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陈子龙,那是在横湖的一艘花船上,几个挂着文人头衔的嫖客,给她介绍了新来的客人。那是一个颇有“燕赵之风”的慷慨激昂之士,然而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南国秀才。他的谈锋寒光四射,咄咄逼人似北方的崇山峻岭;他的举止纤巧温柔,脉脉含情如南方的水乡泽地。刚柔相济,令她心悸,特别是他对国事的尖锐抨击,都令她一见钟情,觉得那荡漾的湖水恰似她的心境,自己等了很久的男人,原来却在这里!

那天,陈子龙似乎也对她情有独钟,看她的眼神温柔得大半都是羞涩。他借酒上脸,竟让她走笔作歌。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对她来说,小菜一碟。何况她又想在心仪的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呢?于是她欣然命笔,诗句如长江大河,滔滔而出:

江皋萧索起秋风,秋风吹落江枫红。

楼船萧鼓互容与,登山涉水秋如许。

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

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碌碌。

绣纹学刺两鸳鸯,吹萧欲招双凤凰。

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

曲径低安婉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

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邪狭。

她的诗句还没有写完,周围早就围上了一圈男人。他们一个个装模做样地“赞叹”:

“好!凤凰比鸳鸯大。我倒希望能得到柳姑娘的一对鸳鸯。”

“你自己是想配鸳鸯吧?可惜你不是凤凰。”

“她又不是官妓,想弄萧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嘛!”

“那么多的高枝,那一根能招着凤凰可很难说,你看她现在正红得发紫,能‘从良’吗?”

“不要把欢场女人的话当真;何况她又是在这里写诗!”

柳如是从来不把人们的议论当回事,尤其是男人的议论,统统权当是放屁。她自管按自己的思路写下去:

妇人意气欲何等,

与君沦落同江河。

多情感叹当盛年,

风雨秋塘浩难继。

这时,一个老者捻着银须叫了声“好!”。满座的嘈杂嘎然而止,柳如是也停下笔来,静静地等着老者的评说。

老者继续习惯地捻着他的花白胡须,满眼风情地瞟了她一眼,然后徐徐地说道:“前已‘暗舞相思’;现又决心‘同沦江河’,这情岂是一般的妓家所能道哉?不知子龙贤弟是否有胆量涉足这‘风雨秋塘’?”

这似乎很平常的话,几乎要打下了她的眼泪,她含着热泪感激地望了老者一眼,感到他是那么慈祥、那么善解人意。她记住了这张脸。有人告诉她,那老人叫钱谦益,表字牧斋。是当今的“文坛领袖”,“天下第一名士”。她就更记住了这个名字

哪个被叫着“子龙”的年轻公子,倒是很有胆量与她同居,对此,钱牧斋拍手大笑:“好!一个是才女加神女,一个是才子加神童。才同神同,非一般的才子佳人所可比拟。只可惜,‘秋塘风雨难为继’一语,当初就有一点箴言的味道——”

少男少女可不管什么箴言,他俩沉醉在热恋的狂欢中,忘记了一切。“花月正盛开”“半醉倚轻红”“名妓与名士”的浪漫声震太湖,这欢乐的日子就太短促。“家庭环境的复杂”淹没了,如同太湖水一样的无穷无尽的甜言蜜语;“经济形势的陡然窘迫”令陈子龙“与君沦落同江河”的豪言壮语全部化作了泡影。他乖乖地回家做他的孝子去了,留给她的只是一首接着一首的《梦江南》。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还须牵。好想要他怜!

她只能悲叹:无论她如何努力都进不了陈家的大门。像陈家这样的名门大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一个妓女的。她才华横溢,足以淹没整个世界,但是,跟“神女”占了一点边,那就不如白痴;她貌若天仙,足以征服全体男人,但是,有一点“神女”的影子,那就弃如敝屣。拒绝一个妓女进门,那是不用商量的。陈子龙不会企图说服深受“程朱理学”熏陶的乃翁的。但是他善于“作伪”,偏偏讲一些“国难当头,要与皇帝分忧”的话语,这就越发令她柔肠寸断了。

短暂的才子佳人的浪漫生活并未能改变她的身份,她仍然是秦淮河上的妓女。一个叫周道登的孝廉为她赎了身,纳为小妾。然而,等待她的仍然是无边无际的俗不可耐的苦难。

古往今来普天之下“孝廉级”的男人都下作得不可名状,灵魂肮脏得令人齿冷,但是却概不例外地拥有一副老实巴交的外貌。在中国,孔老夫子早就说了:“子居乡党,循循然,木纳,似不能言者。”“嘴拙”反而给人以高深莫测的印象,于是就“又红又专”了。这样的人是“极品人才”,“举孝廉”之类当然非他莫属。自然也可以捞着诸如“小校长”、“副科级”之类的职务。他们的本事明明极其有限,却偏偏要装腔作势,所以个顶个的俗不可耐。让柳如是与这样一个“寡趣”的人相伴,还不刚好应了一句俗话:“好花插在牛粪上”?

何况,周道登妻妾成群。那群小妾对柳如是嫉妒得发了疯,竟联合起来生生地把一个裸体的老公从柳如是的卧室里拖了出去。柳如是不与她们计较,但是她们嫉妒如初。为什么?因为柳如是的才华是无法掩饰的。一群只知道涂脂抹粉的妖娆女郎当然在无端吃醋之外,只能处处寻衅闹事。

好一个柳如是,居然用自己的私蓄掷还了周道登的赎身钱,然后拂袖而去。重返秦淮河,仍然高举艳帜,让众多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但是,毕竟年纪“大”了。妓女是“美女经济”,对年龄十分苛求,尽管她们也可以颇为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吃“青春饭”的,但她们的“服务对象”却有“洁癖”,像吃黄瓜一样,越嫩越好。雏妓一般在十三四岁就被开了苞,色鬼们以蹂躏幼女为能事;十七八岁“走红”的岁月十分短暂,接近二十就亮起了“红灯”——要赶快寻找归宿。柳如是的归周道登便未尝没有“寻找归宿”的意思,然而“遇人不淑”,再作冯妇已是“大龄窑姐”。幸亏她色艺双绝,身价才没有一落千丈,否则还不是让人弃如敝屣?然则,她毕竟二十多岁了,岁月不饶人。美女是一代一代涌现的,“供大于求”是铁的法则。她急于寻找自己的归宿。

天赐良机!那个穿梭于妓女丛里的杨龙友告知她:钱牧斋的夫人死了。什么?“风流教主”中馈缺位,天哪!还不乘虚而入?如果不能抓住这种良机,那就不是柳如是了。

柳如是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娇艳的花。大红的襦裙上端特的开了一个很大的领口,露出了一抹酥胸。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这柳如是要“俏”也与众不同,反其道而为之。加之又没忘了戴上满头的茉莉化,就与那雪白的酥胸相映成趣了,显得格外性感。

她亲自驾着一叶扁舟,直奔虞山,打听到钱谦益的“半野堂”所在,就登门求见。

她自报家门之后,就听到里面有响动,心想:什么“当今李(白)杜(甫)”呀?同样是一个好色之徒。就未免有点失望。岂料很快就恢复了寂静,莫非吃了“闭门羹”?

果然,不多的时候家人就走出来,挥手让她离开:“老爷说了,不见俗妓。”

原来,钱谦益刚听到柳如是的名字,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丽人的倩影。他想到了当年的那只花船,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起身。及至远远地望见了门外的那朵花,他就嘎然止步了:“不过一船妓耳!”

他玩了一辈子女人,总是有选择的。

柳如是好感动:真的是名不虚传!好一个“东林领袖”,风流也不离“清流”本色。自己的试探获得了完全成功,就欣喜若狂,立即把满头的茉莉花,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那黑亮如漆的自然本色。然后递给家人一张纸,说道:“这是我呈给学士的一首诗,烦你奉上,试问牧斋见也不见?”

家人莫名惊诧地望着眼前的这位“奇女子”:她不避唇枪舌剑,毅然亲自登门,造访一个陌生的男人,就已经十分出格了;如今又要赠诗、还敢称老爷为‘牧斋’,这不显然要与老爷称兄道弟了吗?虽说老爷文名远播,经常以文会友,但眼前的女子对自己的诗就那么自信吗?

钱谦益漫不经心地接过来那张纸,还没有读诗,就被那字迹镇住了。那书法娟秀,而又充满了阳刚之气;因为是一气呵成,又令那阳刚之气咄咄逼人。他迫不及待地读那诗篇:

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机更不同。

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朦。

竺西瓶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

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

这诗用了不少典故,似乎在考察他的学问;意中又含着浓浓的春意,令他心悸魄动。这女子慧中秀外,含蓄又豁达。他一叠声地高叫:“快请!快请!”,把“一朵花”捧到了上座上。

两人想见恨晚,从此开始了热恋。从嘉兴鸳鸯湖归来,就难分难舍。柳如是说:“天下唯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钱学士者不嫁!”钱学士也欣然表态:“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非才如柳者不娶。”

对此,唯有郑妥娘嗤之以鼻:“才子佳人的落套故事而已。”

这是一场在中国文人中被反反复复津津乐道的婚姻,其脍炙人口的程度几乎是无法比拟的。原因就在于它的“不相称”:一个是曾经当过朝廷命官的文坛领袖;一个是自始至终卑鄙下贱的欢场名妓。地位悬殊得不啻天壤。而人们更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个“不相称”:一个是年逾花甲须发苍苍的驼背老翁;一个是风华正茂皮肤嫩白的花季少女,黑白分明得也不啻冰炭。据传在他俩的新婚之夜,黑皮老公笑着对白肉娘姨说:“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柳如是也毫不含糊,立即回答:“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这个“笑谈”里面有没有辛酸?历史上的墨客骚士都用那“超越物欲”的话头来蒙骗大众,其实造成这“黑白婚姻”的根本原因却在于另一个“不相称”:一个是富甲江南腰缠万贯的王族尊长;一个是贫贱如洗身无分文的卖身窑姐。没有这一个“不相称”,哪有才子佳人的故事?

但当时却在“腾议”之后,引起了众多“名士”的艳羡。年龄在一天天的增长,谁不希望自己也当个“老风流”?

所以,当那个“过分疲劳”酣睡了一个早晨的“风流教主”醒来时,就已经“贺客盈门”了。

他们大都带着自己的“相好”,“名士”与“名妓”济济一堂,好不热闹。其中有两对颇为引人注目:一对是陈圆圆与冒辟疆;一对是李香君与侯方域。这是两对真正的“郎才女貌”,就要演义出众多的秦淮河上的爱情故事了。第二章欢场牧歌第二章欢场牧歌

董小宛几乎在一夜之间“窜红”了,跻身于秦淮名妓之列而成为佼佼者。这是因为演戏。

十里秦淮,不仅流淌着脂粉肉欲;而且传播着文化艺术。十里香粉,十里锣鼓。这里是“南昆曲”的发源地。在董小宛的身边拥塞的秦淮名妓,个顶个的都是色艺双绝的著名演员。在中国的演艺界,历来有所谓的“捧旦角”的传统;“京剧”由男人“反串”那是一个例外,与清末“玩相公”的陋俗相连。能“捧角”的都是有钱有势的男人,他们要“声色之娱”,就跟当代的“异性按摩”一样。

那天是演南曲《莺莺传》,饰演张生的陈圆圆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拖了去游湖,临时拉了她去救场。她本来只是一个弹琵琶的,俗话说,“救场如救火”,她连妆都没化就更衣登台了。好在是轻车熟路,唱词之类不会出什么差错,倒也应付下来了。

然而,观众却狂热地认可了,喊好声络绎不绝,压过了扮演红娘的柳如是。柳如是的红娘是名震遐迩的,她把那个美丽善良的丫鬟演得活灵活现,有“天下第一红娘”的美誉。通常情况都是,她一出场就掌声雷动。但是,这一场却让位给董小宛了。

也许因为她没来得及化妆,天然的素面朝天,扮演的奶油小生就有了几分阳刚之气,倾倒了那些脂粉丛里的“软虫”吧,他们看这面貌一新的小生,风度、姿容、神态、动作,无一不掀起艺术的狂风;再加上那念白、唱腔,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的张生”。“一炮打响”,董小宛成了秦淮河上的“拔尖名妓”。

大有大的难处,盛名之下,名妓有更多的血泪。她只能偷偷摸摸地搬家,在“半塘”的河边,筑了一座小房子。竹篱茅舍,仅房前屋后有几丛茂竹而已。但是,这仍然没有档住嫖客的脚步。

有一个叫张均亭的,自取雅号称“情斋”,据说是步钱牧斋后尘的意思,也在秦淮河上附庸风雅;不过,他充其量只能是一个“业余名士”,早年他忙得很,是“锦衣卫”的“地下骨干”。他竭精殚虑,不仅用眼睛,而且用鼻子,为“东厂”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魏忠贤为代表的“阉党”垮台,他却成了漏网之鱼。他只是地下状态,单线联系,即使绝密的名单上也找不到他的名字,不能以“东厂余孽”视之。但是在“地下任职”期间,他却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有看的见的,他的地下金库里黄金外流,谁也说不清他在捕杀“东林党”人的过程中聚敛了多少财富。当然还有看不见的,在操纵他人的生死大权时,他结下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随时随地的都可以在其中呼风唤雨。

这似乎是一个规律,只要看看几百年后的苏联就会一清二楚。那些大大小小的“克格勃”们,在他们“效忠”的党被取缔、“捍卫”的政府被推翻之后,哪个不发了大财?他们当年各个都是声嘶力竭地反对资本家的,可是国家变了色,他们一个个就都成了超级资本家。

张均亭就在这种规律中活得如鱼得水。此刻他在秦淮河上瞄准了董小宛。

他也装模做样地“投诗求见”。这是秦淮河上名妓的规矩,对此,他十分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入乡随俗。

可是,董小宛一见就哑然失笑:那些“香腮”“蜂腰”之类,固然也俗不可耐,显示了“枪手”水平的低劣,但是还不失为一种“套话”:可是说她的“莲足”云云,可就无异于胡说八道了。

董小宛几近天足。自幼不见母亲,名士父亲又不管女儿的“此等俗事”。董小宛这足,也就缠得极其有限了。但是在青楼里,“缠足”却是绝大的时尚。宋代以后,对“三寸金莲”的崇拜,一代胜过一代。嫖客捧着妓女的小脚,又亲又啃,简直像发了疯。名士们加了点“雅举”,歌之咏之,但也要“依之偎之”,在小脚的熏陶下如痴如醉。

明代的小足之风更是大行于世。有人说当时“五尺童子,咸知艳羡”。在妓院里,更成为最主要的审美标准,那个顾横波所以能在“媚香楼”上指挥队队须眉,依次奉献,原因之一就是她“弓弯纤小,腰肢轻亚”。相反,大名妓马湘兰脚稍微大了一点,就有人写诗嘲讽:“吉花屋角向春鸠,沉水香残懒下楼。剪得石榴新样子,不教人似玉双钩。”

好一个董小宛!她可不比那些一心取媚男子的妓女,为了迎合嫖客变态的性心理,以显示脚小为荣。当即她就在那仰摹小脚的艳诗上抄录上这首诗,掷还给了他。那张均亭捧着,可就呆如木鸡了。他立在“半塘”水边,茕茕孓立,形影相吊。他实在看不懂“批示”的意思,难道一个妓女会说自己脚大?可如果不是,那又会是什么呢?他进退维谷,捧着个“批示”左看右看,甚至倒过来看,百思不得其解。这“批示”就成了“天书”。

幸好这时郑妥娘走了来,瞥见了这个呆伯,替他解了围;“董小宛脚大,配不上你。你知趣还是赶快走吧!”

不料张均亭这个“雅士”一开口就脏得令人作呕“我只要屄好。”

“呸!”只气得郑妥娘吐了他一口,拂袖而去。让他继续当一座“伟大的塑像”。

难得的是,这个张均亭锲而不舍。他认识很多人,其中真是不乏“皮条客”,想见一个妓女,还不易如反掌?

于是在一个宴会上,他如愿以偿了。

十分作怪的是,他抠心挖胆要见的人,见了面却“稀松平常”了,特别是在那一群“花蝴蝶”当中,显得毫无色彩,几乎要被人遗忘了。台上台下竟判若两人:上了妆,绝顶风流;卸了妆,却又绝顶端庄。真搞不懂这个董小宛是怎样的一个人。然而,用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会感受到她“抓人眼球”的魅力,那双眼睛,像秋天被晨雾笼罩的湖面,清新得沁人肺腑,又幽静得令人遐想。张均亭在扫视了几眼之后,那目光就从脂粉队的油光艳影转移到了董小宛身上。这种注视,只能用一个“粘”字来形容。他目不转睛,宛若利锥,看得董小宛心惊肉跳。

宴会如仪,董小宛不能不逢场作戏。张均亭竟毫不掩饰他的粗俗,二话不说,就一个箭步冲过去,拉起了董小宛的手。这是贻笑大方的,按照秦淮河上的规矩,嫖客与妓女到达肌肤相亲的地步,要有一个很长的过程。这既是“情调”,更是“教养”,哪能如此“猴急”?

全场愕然。张均亭却旁若无人地陶醉在幻觉之中了。仅仅只是轻轻的一碰,他就魂不守舍了。那嫩白,令他头顶走了三魂,脚底跑了七魄;那滑腻,又让他浑身除了那点地方都酥软得不可名状。要不是有众人在场,他就会立即把眼前这个粉头压成齑粉的。眼前这只粉嫩的手只能为他所有。

董小宛一边挣扎,一边娇嗔:“看你!”

张均亭却把住了这只手不肯放,不仅不肯放,反而一手攥紧了;另一只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只戒指。

这只戒指耀得众人眼睛发亮!这可是一群见过世面的名士、名妓,可谁都没有见过如此大的“祖母绿”。价值连城呀!

见众人都注视着这只戒指,那张均亭十分得意。他一面摩挲着董小宛的玉手,一面拉拉着口水说:“这么美的手,光秃秃的,让我心痛呀!”说着,他就把戒指不由分说地套在了董小宛的手上。

花朵艳羡,有人鼓掌。在场的男人可就表情各异:四公子之一的方密之很为董小宛庆幸;侯朝宗在庆幸之余,又偷偷地瞥视一眼李香君,显示了几分担心;冒辟疆却冷眼瞅着董小宛,看她会不会接受“伧夫”的馈赠;唯有那个混迹欢场的长者钱谦益,拈着胡须,莞尔而笑,莫测高深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好一个董小宛!只见她毫不犹豫地拔下了那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却把它放在了一个盛满了鱼刺的盘子里,然后不亢不卑地说道:“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娼妓,与大人只是初次见面,就蒙大人如此厚爱,实在担当不起——”

“不!不!不!”那“伧夫”急急打断了董小宛的话,“它代表了我的一颗心,你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董小宛完全不理睬他的恭维之词,继续冷峻地说下去;“我怕戴着它会像这些鱼刺一样,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只好奉还了。”

无可奈何,张均亭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戒指。

接着又有了另一场闹剧。客人们争着要董小宛弹琵琶,“伧夫”张均亭又不可一世地“摆阔”了:“你弹我点的一曲,我赏你十两银子!”

真是斯文扫地!这里尽管是一个“销金窟”;但却不能明目张胆地铜臭熏天。冒辟疆就想逗一逗眼前这个俗不可耐的蠢物。他不冷不热地加了一句:“我出二十两。”

张均亭以为可找到了“斗富”的机会,就立即抓住了“机遇”,马上喊出了:“五十两!”

“六十两。”

“八十两!发!发!发!八十两。”

“一百两。”

“二百两!”

“一千两!”张均亭声嘶力竭地喊。全场一下子被镇住了:此公“烧包”到了如此地步,也真蠢到了极点。董小宛递了一个眼神给冒辟疆,示意他不必与“蠢物”一般见识,冒辟疆就偃旗息鼓了。

张均亭却以为自己高奏了凯歌,他洋洋自得地瞅定了董小宛,说道:“怎么样?现在该给我奏了吧。”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欢场的规矩就是“有钱的王八大三辈”。董小宛含着泪水拿起了琵琶。

不料,她弹了极其有限的几个音符之后,就听见“砰!”的一声,乐曲嘎然而止,唯闻丝弦颤动的余音。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冒辟疆拖着长腔吟起了唐诗,还给了董小宛一个会心的眼波。董小宛感激地举了举琵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只好请你来续弦了。”

第二天晚上,这个张均亭又光顾了“半塘”,幸好郑妥娘在场,他还不至于过分胡闹,但夜色已深,他还赖着不走,留宿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他用主人的口吻向郑妥娘下了“逐客令”:“你还不快走吗?耽误了买卖找谁要钱去!”

郑妥娘哪能吃这个?她对张均亭之类的心事洞若观火也深知董小宛决不会接待此类“伧夫”。现在,“图穷而匕首见”,公然向她挑衅了。她岂能不还击?于是她开口了。

“买卖?和谁的买卖?你买双不喘气的破鞋还得商商议议,不能强买强卖呢;何况是大活人!“

张均亭未免语塞,望着正气凛然的郑妥娘有点胆怯,但是一想到她的身份不过是个妓女,就陡地“气吞万里如虎”了:“别忘了你们是在秦淮河上!是秦淮河上的女人!”

“秦淮河上的女人也是人!”郑妥娘理直气壮地说,而且,十分挑衅地问,“对不对?还是你朝思慕想,想往被窝里搂的女人!”

张均亭一下子焉了,竟反常地忸怩了起来,他颞颥地说;“你们本来就是卖的嘛!”

“不错,不错!在你眼里,只有买卖。那好,我跟你做一场买卖吧!拿一百两黄金来,老娘就陪你睡一晚上;想找我这董妹妹,就趁早别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做梦去吧!”

一个“癞蛤蟆”尽管骂得他十分沮丧,但是他自持有钱,还要继续往董小宛的脚背上跳。他腆着个脸,恬不知耻地说:“这要看董妹妹的意思。”

董小宛恶心了一个晚上。起初,她不能不敷衍,但却越来越反感,恨不得他马上离开,让她与结识不久的妥娘姐姐说说知心话,岂料这个张均亭得寸进尺,不仅不走开,反而赤裸裸地表露了那种卑鄙的欲望。那个时刻,她连死的心都有:“他不是人!也不拿你当人!在他的眼中,你只是一个粉头,一个可以花钱购买的粉头。完全可以想到,他在购买到手之后,‘捞本’会有多么贪婪,多么粗暴!”她实在不想接待这样粗俗的客人。

但是,既为贱妓,身不由己。她在秦淮河上是孤身只影,无亲无故的;仅有一个养母还多灾多病,需要她挣钱来养活。眼前这个“手帕姊妹”虽说以“侠妓”著称,但同样是一个弱女子,面对有钱有势的粗暴嫖客,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做好了备受蹂躏的准备。

不料“侠妓”郑妥娘却说出一番话来:“知道门户人家的规矩吗?今晚上她的‘孤老’要来,你还是乖乖地走吧!”

青楼里确实有一个约定俗成,却又不容违反的规矩,就是:孤老优先。所谓“孤老”是指第一个替妓女开苞的嫖客。他花巨资“梳弄”了稚妓,就终生享有优先权。他来了,其他的嫖客就必须立即倒炕。郑妥娘用的就是这个“杀手锏”。

此语一出,连董小宛都大吃一惊。她立即明白了“手帕姊妹”的用心,感激地看了郑妥娘一眼,就顺势点了点头;但是内心十分紧张:这是扑风望影的,万一问“是谁”,可让她怎么回答!

果然担心立即变成了现实。那张均亭在听了这一声“炸雷”,一下子呆若木鸡之后,一看到董小宛的羞涩表情,就猛的清醒了。他条件反射般地呐喊;“是谁?”

“是谁”,此刻又变成了董小宛头上的“炸雷”了,他确实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一时就显得语塞。

张均亭却洋洋得意,自以为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可以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了。他提高了嗓门,再一次追问:“是谁?”

郑妥娘却胸有成竹,这时就替她解围了:“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问这个?”

“哼!”张均亭鄙夷不屑地回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婊子拒客的道道儿?我可是老嫖客!”

他很自豪,俨然在卖弄自己光辉的历史。

郑妥娘对他也嗤之以鼻:“老嫖客更得懂得规矩!我这就给你请去。没你死皮赖脸地‘丘’在这里,该来的人早就来了。”

说罢,她就翩然而去了。

张均亭将信将疑:看她那郑重其事的样子,又突然走开,都不像在帮着董小宛拒客;然而,哪有约好了迟迟不来反要人请的嫖客?依他的经验,这样的嫖客准是孱头。他不想走了。

再说,此刻的董小宛,由于忐忑不安,未免满面红晕,越发显得春意满腮。张均亭就恨不得马上搂过来,尽情地发泄个够。

但是,眼前的丽人却完全没有一点点那样的意思。

“动硬的吧?”他想扑过去。老实讲,在他玩女人的丰富阅历中,强奸一个妓女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却在刚刚跃起的瞬间,被董小宛的一脸浩然正气逼得“扑通”一声坐下了。他蓦然意识到:秦淮河上的名妓是不能强奸的,得制造一点“情调”。怎么制造呢?凭他的经验就开始“进攻”了。他知道,女人破身的第一夜都是刻骨铭心的,绝大多数的妓女都恐惧嫖客提及这一夜,她们把女人视为珍宝的给了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除了屈辱,就是被蹂躏的痛苦,哪有欢乐值得回首?即使有的已经麻木了,也会在嫖客提及时,用娇羞假涩来掩饰内心的痛苦。这时候他就可以“破题”了。

于是,他十分猥亵地问道:“那一刻是什么滋味儿?你的叫声一定十分动人吧?”

没有回答,完全没有回答。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冷若冰霜的面孔。

张均亭还不泄气,俨然一副“追穷寇”的英雄姿态,继续追问下去;“怎么样?忘了吗?那可是‘甜蜜的刺疼’呀!一个女人一生能有几回?”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