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崇祯皇帝昨天晚上睡得很晚,硕大的蜡烛已经燃尽了两支。田妃一直在陪伴着他熬夜。为了讨好他,田妃一身红,活象一团火:红袄红裤红裙子,脚上还瞪着双红鞋,还穿着一双红袜子,头上还扎着红头绳;贴身还有异常性感的红红艳艳的小兜肚。
崇祯皇帝怪异地瞅了她一眼,她佯做羞涩,却无限俏媚地说:“陛下,今晚正应了那句‘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古话呀!我主正是古今第一的儒雅君王,不是吗?”这俏媚换来了君王赞许的一笑。
崇祯皇帝嗜红成癖。这是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的血培育出来的禀性。对男人,他喜欢看到血,在他们人头滚地,血流成河时,他隐隐感到一种快感;对女人,他除了喜欢看到那白腿上的鲜血之外,还喜欢听那破身时刻的喊声。那种时候他感到一种征服者的愉快。田妃是个可人儿,很乖,所以每次侍寝都要穿着红衣红裙。这天也不例外。例外的是,皇上对她分外性感的打扮竟然熟视无睹。她穿着大红的兜肚,让莹白的皮肤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显得格外艳丽。可是皇帝只看了一眼就埋头在那一堆奏章之中了。
“皇上太累了!”一股柔情漾过了田妃的心头。她温柔地端给了皇上一杯浓茶。皇上接过来,对着爱妃微微一笑,继续批阅他的奏章。崇祯皇帝自称自己是“宵衣旰食”,确实有实际表现。
经过夜以继日的艰辛梳理,他终于从一大堆乱七八糟、互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貌似全面其实却是文过饰非的一堆奏章中理出了头绪。其实要害的话就是两句“孔有德、耿仲明等以红衣大炮击城,红衣大炮威力无比,列炮攻城,雉堞悉毁。”
于是他的思路转到孔有德和红衣大炮上面来了。
这孔有德何许人也?他依稀记得在毛人龙的奏章里多次提到过这个人。说他是何等忠勇,对朝廷如何的赤胆忠心,“殊堪重用”。只是因为袁崇焕说他俩是毛人龙的私党,才令他犹豫了,未能准旨;后来这毛人龙被袁崇焕杀了。按说我又杀了袁崇焕,他该忠于朝廷才是。岂料他却成了乱臣贼子,我的心腹之患!
他的思路又回到了十年以前的往事——
毛人龙死后,孔有德和耿仲明成了丧家之犬,他俩就只好投奔登州来了。因为登州的知府叫孙元化,是他俩的辽东老乡。孙元化特别看重乡谊,又迷信辽东人的“动不动就动拳头”(能打仗的意思)还急于招兵买马,就收留了他们两个,委了他俩个游击的小官,让他俩有口饭吃。
岂料这个孙元化也太不了解这帮鹰犬了。锦衣卫是公开的特务,可以在他们的淫威下屈服,或者是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像袁崇焕那样用刀宰了他们。可怕的是那些暗的,他们无孔不入,到处泛滥成灾,尤其是他们之中的“小爬虫”,级别不高,本事有限,但却十分贪婪。他们都在嘴上无限忠于大明王朝,却在物质享受上不肯做出一点点牺牲,常常就在这一点上暴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崇祯皇帝十分恼火,却又无法遏止这些小特务的正常的人生欲望。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几代祖宗苦心孤诣惨淡经营起来的特务体系土崩瓦解。孙元化本来也是锦衣卫的人,只是因为想干一点正事而忘了自己队伍的禀性。他是中国最早的天主教徒,通过汤若望、利马窦等最早在西方招聘了制造火炮的技师,认真学习了技术,建立起一支强大的炮兵队伍。为此忙得他焦头烂额,这才对小爬虫疏于防范,终于酿成了大祸。
历史的规律就是如此:专门对付内部的小爬虫很难,他们都是单线联系的。为了对主子效忠,他们都像疯狗一样胡乱咬人,只有咬的人多了,他们才能得到赏赉;可是一旦失去了主子,成了丧家之犬,那么咬的人再多,也无处领取犒赏。然而他们花天酒地惯了,“马不得夜草不肥”,他们这些“马”,日子就很难熬。孙元化只给他们下级军官的薪俸,又不让他喝兵血,他就有点宦囊羞涩。眼下要嫖一个号称一枝花的名妓,就大大“财”不从心。那一枝花跟他讨一块翡翠,然而,玉从何来?他很想能有一个“非常之举”以赢得女人的芳心。
孔有德满腹牢骚,诱发了长达十八个月的“登莱兵变”。崇祯四年(公元1631年)孙元化派遣孔有德率精锐增援辽东,归来时已经大雪纷飞。部队到了吴桥,仍然穿着单衣。这时孔有德的积怨爆发,发动了兵变。叛军利用了明朝的腐败,“横扫千军如卷席”。很快攻下了黄县、平度等地。平度知府自缢身死,黄县知县、县丞、守备、参将全部被杀。按说,应当是朝野震荡,可是崇祯皇帝接到的报告却是:“海疆风和日丽,山东一片升平景象,皇恩浩荡,万民山呼:万寿无疆!”于是叛军继续东进,如无人之境。正月初三,到了北方军事重镇登州城下。登州还沉浸在过春节的鞭炮声中,城头一片笙竹管弦。耿仲明汇报说,是孔有德率部回来了,殊不知恰恰是他作了叛军的内应,赚开了城门。“是夜举火,有德等遂从东门入。城陷。元化方在城头,引刀自刎不死,为贼拥去。是时,尚有旧兵六千人,援兵一千人,马三千匹,红衣大炮二十余门,西洋炮三百门,其余火器,甲仗不可胜数,饷银十万,皆为贼有。居民男女数十万,杀劫淫污,备极惨苦”。
攻陷登州后,孔有德铸印自称“替天行道都元帅”,搜索民间金帛女子分配给士兵,用缴获来的巡抚关防,檄取州县饷银,还拿出万两白银招降其他叛军。
这件事后来终于让崇祯皇帝知道了部分真相,他感慨万千:为了江山社稷,我不能不养兵。但可惜“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和平岁月总是太长,而当兵的总是忘了打仗。我用高官厚禄,其实是养了一群废物,真要打仗,还得靠民兵。民兵平日里不会造反,打仗时给一点小小的奖赏就会卖命。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都赶不上我,是我悟得了这个真理。这是“帝王真传”,不知后来的帝王哪一个有幸不劳而获。
叛军一起,立即打乱了大明王朝的正常秩序,也马上暴露出庞大的官僚集团的无能,他们惊慌失措,临阵行为乖张,只能坐视叛军的势力越来越嚣张。兵部尚书熊明遇力主招抚,可山东巡按王道纯却主张坚决镇压,崇祯皇帝自然信赖锦衣卫出身的人,于是,在叛军把莱州围了个水泄不通时,从关外前线调兵回来平叛。总督刘宇烈莫衷一是,但是他是受熊明遇节制的,所以千方百计才与叛军取得了联系,然而王道纯从中作梗。当时王道纯以御史巡按山东驻莱州,他一向是主张“除恶务尽”的,对所有的“大胆狂徒”恨不能赶尽杀绝,所以一见叛军,立即咬牙切齿,马上焚书斩使不说,还立即弛书朝廷,告了御状:“贼日以抚愚我:一抚而六城陷;再抚而登州亡;三抚而黄县失;今四抚而莱州被围。我军屡挫,安能复战?乞速发大军,拯此危土。”结果自然是熊明遇受到训斥,刘宇烈畏敌如虎。
这也难怪区区一个总督。刘宇烈别看他名列总督,是一省的最高军事长官,但他平时手中没有一兵一卒,临时从蓟北到四川给他拼凑了四五万人,其实是乌合之众,毫无战斗力。刚刚见到敌人就一哄而散,让他怎么带着去打仗?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两军对峙之日,一个军官名叫孙应龙,当众求见大帅说有良策可以破敌。刘宇烈立即升帐召见。
“汝有何高见?”
“我与彼副帅耿仲明有旧,借助于他的手,取孔有德之首级,如探囊取物耳,”
大话铮铮,令人刮目相看。站在一旁的郑知府有点持重,就嗫嚅地问;“不知你与这耿仲明有何故交?”
“嫖友!”孙应龙应声答道。引起了一片哄笑。
“笑什么!”孙应龙大声地呵斥道,“两个男人能够共同用一个女人,你想这份交情还不是跟亲兄弟差不多了吗?”
理直气壮!众人面面相觑,只能钦敬孙应龙的英雄气概。
于是刘宇烈立即给了他两千人马从海路前往登州,船上除了军人之外,还有金银财宝,绝色少女。
耿仲明用单筒望远镜一瞅,见那一群少女花枝招展,立即答应了孙应龙的条件,用盘子端出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这就是孔某人的首级。”
孙应龙连想也没有想,取主帅的首级真的会像探囊取物那么简单!就欣然接受了邀请,登上了水城的太平楼。酒过三巡之后,耿仲明索宝。“你不是说要把一件最好的珍宝献给我吗?”
“当然。”孙应龙指指那血淋淋的人头说,“他抠心挖胆想知道的天大秘密,我知道。”
“什么秘密?”
“说来话长,”孙应龙卖起了关子,“孔有德让‘仙境一支花’弄得神魂颠倒,非给她开苞不可。可老鸨子与雏儿勾结在一起,索价越来越高不说,还要雏儿提出了苛刻的条件。”
“什么条件?”耿仲明显然来了兴趣,瞪大了充满色欲的眼睛。
孙应龙越发兴趣昂然了,装扮出雏儿的风骚腔调来:“俺可是头一回!女人的头一回要流血的呀!你知道那血有多珍贵呀?俺可不能轻易给你。你得给俺一个念物,让俺一辈子都想着你。”
“这他妈全是废话!女人的第一次,你他妈给她一个屁,她也忘不了!”
“孔有德拜倒在‘一枝花’的石榴裙下,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用那快著名的宝石来当‘定情物’。这可好,到现在那块宝石他连见都没有见到,那女人还不成了‘镜中花’?”
“什么宝石竟如此难得?”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呀!”孙应龙卖弄起来了,“这块宝石来历可不同寻常,几经刀与火,连接着不知有多少人命。要说它的价值,岂只是‘连城’而已?简直就是皇帝的玉玺,不!比皇帝的玉玺还珍贵——”
“甭吹了!”耿仲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孙应龙的话,“你不是就想用宝石换孔有德的人头吗?现在人头在这里了,把宝石拿出来吧!”
“宝石?”孙应龙这才想起他两手空空,于是颞颥地说,“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得你自己去取。”
“在什么地方?快说!”
“在……在……在海盗那里。”
“屁话!”耿仲明感到自己被戏弄了,立即怒火中烧,“啪!”的一摔酒盅,部下一齐动手,把孙应龙连同他带来的二十个人,都剁成了肉酱。
第二年朝廷命山东巡抚徐从治和登莱巡抚谢琏并驻莱州,围剿孔有德,但是朝廷上的官实在太多了,而且每个官都会振振有辞,所以“剿”明明已经成了朝野皆知的决议,但总有那么一两个“胡子眉毛都白了”的所谓“元老”会自持“高明”而发表“抚”议——尽管他在通过“剿”议时,也是双手赞成的。
于是徐从治就惨了,他在最后一封信里悲愤地说:“莱城被围五十日,危如累卵,日夜盼救兵,终不至。知必为抚议误矣!臣死必为厉鬼以杀贼。断不敢以抚议谩至尊,肴国是,误封疆,而戗生命也。”很可惜,这些声泪俱下的信辗转多日才能到达“至尊”手中,“至尊”身边能够留住性命的,都是一些政治经验十分老道之辈,他们“无灾无难到公卿”是几十年“谩”至尊炉火纯青的结果;早就没有了“国是”的标准。“封疆”距京城老远,“误”了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信只能石沉大海。
徐从治被红衣大炮炸死了。孔有德却乘胜提出了“请降”。谢琏和朱万年(莱州知府)果然上当,一出城门就当了俘虏。
朱万年以“欺骗”对欺骗,对着叛军的头目说:“你们抓我没有什么用处,不如派精锐骑兵,与我一起到城下去,我让城上的守军出来投降。”叛军信以为真,果然派出了精锐来到了莱州城下。朱万年昂首挺立,对着城楼大呼:“我已经被擒,势当必死。叛军的精锐都在这里,赶快发炮轰击,不要管我!”守将不忍,朱万年顿足大呼,叛军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砍下了朱万年的人头,城上的人含着热泪猛烈发炮为知府报仇。敌军死伤过半。
孤城莱州巍然屹立。虽然粮尽弹绝,尸体枕籍。但仍旧同仇敌忾,使叛军望城兴叹,孤城莱州誓死抵抗与重镇登州的顷刻陷落形成了鲜明对照,于是有了“铁打的莱州,纸糊的登州”的民谣流传。
可惜,“至尊”被一层又一层的官吏包围得严严实实,他根本就听不到任何民间的声音。他也曾装模作样地搞过“采风”,企图从民谣中寻找官僚们劣迹的线索,然而他面临的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完整地结合在一起的官僚集团,民谣经过过滤,都成了歌功颂德的赞歌。这次有一个不识潮水的“旱鸭子”,贸然直述了这则民谣,结果是惹得崇祯皇帝大发雷霆:“如此俚语也足以为训?你们想听兔子叫跟朕有什么关系?”
登莱兵变的最后结果是孔有德率领“甲兵数万、轻舟百余、数十门红衣大炮和三百门西洋铳”,投降了皇太极。由此带来了明军投降满清的滚滚洪流,只要红衣大炮一响,明军将领就递降表,双方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皇太极又练成了“汉军八旗”。
孙元化的被俘对明王朝来说是灾难性的。他是当时极其难得的炮战专家,掌握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火炮的制作方法。叛军得到了当时最有威力的红衣大炮,又有了使用和制作这种大炮的人才,就每每给了明军以巨大的创伤。这个孙元化后来靠了那颗“神秘的宝石”换取了一条命,孔有德在从海路投降皇太极时,答应把他留在一个海岛上,然而崇祯皇帝不能饶恕他,还是将他“弃市”了。
这天夜里,崇祯皇帝就梦见了红衣大炮,其实他并不认识红衣大炮,只是望文生义以为它披着红色的外衣。可是在梦里,这外衣突然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野兽,外衣撕裂成许多道口子,仿佛在呲牙瞪眼。更可怕的是那黑油油的炮口,从里面竟突然冒出来许许多多血淋淋的人头,一齐朝着他砸过来,吓得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田妃也被惊醒了,她温柔地叫:“皇上,皇上。”同时拿起了那个红兜肚。红兜肚在昨天晚上起了很好的调节皇上情绪的作用,皇上很亢奋,竟一把将那红兜肚扯了下来,连系带都扯断了。不料此刻却情况突变——皇上一见红兜肚,立即暴跳如雷:“混蛋!谁让你用这红色的东西?不知道国将不国了吗?明天把所有的红东西统统给我换掉!谁再让我看到了红色,我就宰了谁!”
田妃好委屈:曾几何时你是那么喜欢红色呀!就是昨天晚上,我还不是因为一个红兜肚引得你像头牲口吗?可怎么一宿还没到亮,你就——
她很想哭,可是不敢流泪。于是她就想到了那个被赶回田府的陈圆圆,看来要强颜欢笑的,不仅仅是妓女。贵为皇妃,其实也是粉头,只不过她要讨好的男人是皇帝而已。
二
陈圆圆被送回了田府,可就再次掉进了火坑。如果说秦淮河对女人来说也是一个火坑的话,那也要比田府好得多。至少,在秦淮河上,她是被众多的男人捧着,强颜欢笑还可以有所选择,即使于心不甘地被人玩弄了,也可以去寻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加以补偿;然而在田府,她却是一个人的玩具。田国舅认为自己做了次“赔本买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皇帝弄来了“天下第一美人”,结果皇上还不欣赏,热脸蛋贴了皇上的冷屁股,自己和女儿的热望都成了泡影。这种恼怒都迁到了陈圆圆身上:“一个臭婊子,装什么假正经?该叫你‘浪’的时候,你他娘的偏偏又不会‘浪’了。你不‘浪’也不要紧,老子照样玩你!不然那银子不就白花了?”
田国舅好可怜——因为他有点“性变态”。一方面他是一个性欲炽热的老色鬼;另一方面他又确实力不从心。长期以来肆无忌惮地玩女人,使得他吃大量的春药都不起作用,陈圆圆就只能在他的百般凌辱下度日如年了。
几乎是在被遣回田府的第一晚上起,她那嫩白的乳房上就留下了无数老色鬼的牙痕,老色鬼果然兑现了他的狂言,一个“干女儿”的名义根本就约束不了他的兽性。“我的‘干女儿’多了,哪个不是陪着我睡觉的?”老色鬼整宿地折磨陈圆圆,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他就“该硬的地方不硬,该软的地方不软”。老家伙雄心犹在,可是雄风殆尽。只能用牙。陈圆圆的乳头都被咬破了,渗出了血珠。每当夜幕降临,她就浑身发抖。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陈圆圆终日以泪洗面。
终于有了转机——山海关总兵吴三桂造访田府。
田国舅真是喜出望外!慌忙迎出大门之外,连连拱手:“老夫盼望将军仙趾光临寒舍,犹如大旱三年的禾苗渴望一场甘霖。不瞒将军说,不知派出了多少人打探,将军何时返府省亲,我好略备水酒,一申款曲;不意今天喜从天降,老夫真是前辈子烧了高香。”
“那就请我进去坐坐嘛!”吴三桂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国舅的恭维,边说边迈开了脚步。
按说,一个总兵焉敢在国舅面前如此傲慢?但形势使然。天下大乱已经使得主客易位。明王朝在洪承畴降清之后,祖大寿也相继降清,锦州失守,关外的大片土地都已经落入敌手,山海关已经暴露在满清的铁蹄之下。这时,崇祯皇帝收罗了全部家底交给了吴三桂,企图让他为明王朝把住大门。这时的吴三桂真是一言九鼎,权势炙手可热不说,许多王公大臣巴结他,还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天下巨变已经迫在眉睫了,赶紧找一个军头当靠山。说不定会在发生兵变时保护自己的生命财产呢!实在没办法,国家已经靠不住了,树倒猢狲散,个人还是为自己预留后路吧!
果然,吴三桂在田府刚刚坐定,田国舅就通开了“款曲”:“老夫虚度花甲,竟然有眼不识泰山。将军近在咫尺,居然疏于通候。今日将军屈尊下驾,实在三生有幸。将军少年英武,战功显赫,圣上器重,让将军执天下军队之牛耳,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夫仰慕之至。”
他的小眼睛里全是谄媚的光,歪嘴里全是恭维的话。
吴三桂哑然失笑:今日之事倒用不着“泰山”二字。他很想早早书归正传,见对方的恭维之词不绝如缕,就再次打断:“哪里比得了你,你是国舅爷呀!”
“老夫虽然忝列皇亲国戚,但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哪里能与将军同年而语?今将军一人而系天下之安危,老夫的身家性命全靠将军的垂顾呀!”
那歪嘴上唾沫横飞,小眼睛就越发妩媚可爱了。
“国舅也太客气了。”吴三桂敷衍地说,“如果用着吴某了,尽管打招呼好了。”
“哎呀!”田国舅立即夸张地喊了起来,“有将军如此一个金诺,老夫就可以寝食俱安了。”
田国舅朝思暮想的,就是吴三桂的这句承诺,不想竟如此轻易地得到了。他未免有点欢喜雀跃,仿佛突然年轻了几十岁似的,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吴三桂窃笑。心想:老东西你先别高兴的太早,我的底牌还没有亮出来呢!我今天可不想当君子,要夺你的所爱。你不心疼得象割肉,就说明你没有心肝。他赖着不走。田国舅自然设宴,吴三桂就借酒上脸,端起了酒杯,还没有沾唇就腆着脸说:“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
“好说,好说!”田国舅立即慷慨地说,“你要人还是要物?整个田府都是你的,人、物,你都管挑管拣!”
“有国舅如此一个金诺”吴三桂以牙还牙,“吴某也就彻底放心了。”
一杯酒未尽,吴三桂就说:“喝寡酒没有意思。听说国舅养了不少家妓,田府的歌舞是出了名的,可否让我一睹风采?”
“当然,当然!”田国舅赶紧应承着,“将军是有名的儒将,精通音律,我这里只是一些乡村俚曲,只怕亵渎圣听。”
不过,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犯了思索:显然,这个吴三桂是有备而来。凭着他的超人的智慧,他立即明白了吴三桂的用心。他感到十分懊恼:这个陈圆圆实在是名气太大了!让我防不胜防。皇上“赐还”之后,他就小心翼翼地封锁消息,就像一个暴发户,突然捡到了一个大元宝,生怕不小心“露了富”,要被绑架一样。无奈“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天下第一美人”的行状是很难保密的,这不?灾星找上门来了。于是他对管家递了个眼色,喝令道:“把乐班全都唤上来!”不过还特别加了一句:“那些未开苞的,一个都不准少!”
两队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席前载歌载舞,然而吴三桂不再饮酒了,只是愠怒地盯着田国舅。田国舅背上冒出了冷汗。
稍顷,吴三桂不悦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是从秦淮河弄来一个陈圆圆吗?”
“图穷而匕首见”。一提陈圆圆的名字,不啻是爆炸了一颗巨型炸弹。田国舅被炸得浑身发抖。
他十分无奈,又万分恐惧地想:“完了,完了!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个尤物尽管不能让自己畅所如意;但毕竟是‘天下第一美人’”,那种独占的愉快是不可名状的,他想挣扎,就嗫嚅着说:“可她……她不是歌妓。”
这“潜台词”已经不能再明白了:她不是歌妓,是什么呢?还用得着明说么?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话已经说到这个分数了,你顶好自觉一点,就此打住,以免彼此尴尬。
这种小把戏怎能让吴三桂打住?他对田国舅这种世代贵族早已了若指掌:他们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树牌坊”,但是却没有文人名士的胆量勇气。尽管公开纳妾是天经地义,但是,墨客骚士可以公开找一个青楼女子作自己的小星,皇亲国舅却不敢纳一个烟花女人当自己的“如夫人”。所以他单戳田国舅的软肋:“没听说过田国舅又纳新宠了呀!即使已经成了新宠,方才不是也说过‘通家之好’、‘不避亲疏’的话了吗?”
一下子把田国舅逼到了墙角,令他毫无回旋的余地。他不得不把陈圆圆唤了出来。
这一时刻空气仿佛凝固了!吴三桂一见陈圆圆,“惊若天仙”立即失态。那嘴张成了一个“O”字,大得足以填进一个鸡蛋。不争气的口水下意识地流出来,弄得下巴一片润湿。他完全不去理睬,只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丽人的脸。那张脸实在太美轮美奂了:樱桃小口在又嫩又白的面庞上,恰到好处地微微张着,就是生气的时候也仿佛在那里笑。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掩映在又长又细又黑的弯弯的眉毛下,实在让吴三桂惊心动魄。不过,他十分敏感地觉察到那里有几分阴郁,而这张脸却因为这阴郁而越发生动感人了。
陈圆圆一见吴三桂,“似曾相识”,马上心跳。一个阅人甚多的宿妓在宴席上见一个陌生客人,还不是司空见惯?可令人奇怪的是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立即给了她一种好感。那伟岸的身躯,眉宇之间透露出来的一股英豪之气,那棱角分明的四方大脸,都立即唤起了她的某种情愫。她秋波一闪,红晕满腮,无限娇羞地低下了头,却又把瓷白的粉颈露给了吴三桂。吴三桂越发失态了。
田国舅一看,心里真是又酸又涩,简直不可名状。他嫉恨这对狗男女,暗骂吴三桂:“你他妈的几辈子没见女人了!一个粉头何至于让你一员封疆大吏如此掉价?”他更恨陈圆圆:“臭婊子!你什么时候给过老子这样一个媚眼?老子真是白疼爱你了!”
他让陈圆圆那个抛向吴三桂的秋波刺得火冒三丈,但却不敢发作一寸,只能剜了陈圆圆一眼,不尴不尬地说道:“让你来歌舞助兴,你就把看家本事拿出来吧。”
吴三桂对田国舅的满腔醋意当然洞若观火,就反客为主:“不妨先等一等,我还没自报家门哩!”
说罢,他也狠狠地剜了田国舅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到陈圆圆面前,长揖到地,谦恭地说:“在下吴三桂,久闻姑娘的芳名如雷贯耳,姑娘的南曲仙音更是在下仰慕已久。今日有幸目睹姑娘的风采,聊补在下的思念之苦,我先有礼了。”说着,又是一揖到地。
这太令人惊诧莫名了。两队佳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尊贵的客人居然会给一个下贱的歌女作揖;看老爷的态度,这客人还非同小可。那这个刚进府来的女人就不仅容貌异于常人,只怕身份也近似于妃、后了。田国舅也惊得目瞪口呆。他那被局限的头脑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重兵在握的方面大将会对一个下贱的烟花女子打躬作揖,真正的岂有此理!就算你不管官威官仪,还有朝廷的文武百官呢!真是天下大乱,人心不古,连尊卑都一点也不讲了。
唯独陈圆圆让这一揖打得芳心欲碎。她经历的男人实在不少,可是有哪一个对她是如此尊重?就是那情投意合的冒辟疆,打躬作揖也只是一种戏谑;她结识的达官贵人也实在不少,可有一个是拿她当人看待的吗?他之所以想委身于冒辟疆,不就是因为他不仅仅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床上的玩具吗?可是跟眼前这个英武的将军相比,他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一听到作揖的竟然是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你的大名才是如雷贯耳。”接着就有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他会不会搭救我出火坑?”
国舅不允许他们的眉目传情继续下去了,他喝令:“还不快弹?磨蹭什么!”
陈圆圆只好转弦调音,吴三桂插言道:“商弦紧紧,还低了半个音”。
又是满堂惊诧。两队佳丽纳罕:怎么这个贵人还懂音律?陈圆圆抬起头来,无限感激地又是一个秋波:“将军也会月琴?”田国舅插嘴了:“你以为就你会呀?吴将军精通音律。如果也是一个歌女,保准比你强!”
他对自己的最后一句非常得意,以为报了“一箭之仇”。吴三桂不去理睬他,坐下来聆听陈圆圆弹琴。
陈圆圆边弹边唱,真的是声情并茂。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春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这是大历十才子之一韩翊写给离乱情人的诗。”吴三桂击节欣赏,在歌声刚刚告一段落时,吴三桂立即插话道,“姑娘为什么单单唱这个?莫非寄托着自己的离乱身世吗?”
陈圆圆一阵激动,立即热泪盈眶,她再次抛给吴三桂一个感激的秋波,温柔地说:“看来将军真的是小女子的知音。”
一语双关。吴三桂受到了鼓励,便说:“为什么不唱章台柳回敬的那一首呢?”
陈圆圆盈盈欲泪。老实说,在她选择唱这首《章台柳》的时候,她就想到了秦淮河上的桃叶渡,想到了卧室里悬挂的《柳枝寒蝉图》,想到了情郎冒辟疆,并由此更想到了自己悲惨的身世,那泪水就有点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又一次令众人惊异,反应迥然不同。田国舅是大发雷霆:“你哭什么?总兵大人想听你演唱,是抬举你。今后我们一家全都靠着将军了。你要侍侯不好将军,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吴三桂却立即掏出了自己的汗巾,递给了陈圆圆:“是我不好,不该触及姑娘的不快。姑娘不愿唱,决不要勉强。”
“不!俺愿唱!愿唱给知音听。此时不唱,更待何时?”
陈圆圆异常投入地唱了起来: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