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肖仔 (1)

陈春天 作者:陈雪


穿着咸菜色的暗绿裤子、猪肝色长衫,乌黑双脚上拖拉着的胶质拖鞋一边高一边低,胡乱剪过又发长、没有清洗梳理的垂耳短发纠结成团,像抱着什么珍贵事物般紧抱着一个斑驳破烂的竹篮子,跟随着小学生下课的路队飘飘忽忽地出没,口中念念有词,有时甚至哼唱着某些歌谣,她是陈春天童年时每日从村子到街上这二十分钟上学路程里时常会看见被称做“肖仔”的三名男女其中的一个女人。

肖仔,某些被囚禁在几户人家的砖头房厝一角,如陈春天有次到班上女同学家玩,听见三合院偏间原本是放置农耕器具的茅舍里传来某种低号,陈春天趁着大人不注意时偷跑去窥探,发现紧闭的木头窗板缝隙里幽幽探出来一双凄蒙的眼睛,继之而来的是扑鼻的恶臭,女同学发现陈春天趴在窗口偷看立刻将她拉开。“我跟你说喔!”那同学神秘兮兮地把陈春天拉到一旁,告诉她那屋里关着因为被毁婚而“起肖”的姑姑,那位陈春天从未见过的“肖仔阿姑”在这茅舍里一关就是十五年。这样的事情时有所闻,散居在这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家,因为各种原因而被长期拘禁的男女老少不知有多少。另外一些“肖仔”男女则在村落里四处游走,时常会在某一天突然多出一位,或者少了一位,他们的出现或是消失都没有人会认真探究理由。多一个少一个,对人们来说并无差别。

但那对幼年的陈春天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每每在任何地方看见某一个肖仔,她都会回家跟妈妈询问半天,只有她妈妈会认真跟她讨论,像收集各种公仔玩具一样,陈春天收集着那些被村人耻笑咒骂的肖仔男女的故事,在心里不断琢磨。

这些身份年龄性别来路各异却均被冠上“肖仔”封号的人们,是幼年陈春天常见乡间景色中一些神秘的人物,因着某种好奇或是性格上的温软,陈春天从未跟着邻居孩童起哄着拿石头稻草梗等物件丢砸过他们,反而不顾大人的劝告恐吓时时关注着这些被放逐或囚禁的疯人,暗自在脑中想象着他们的身世与感受,有时甚至会因此感觉到莫名的悲伤与哀痛,那不应该会在小孩子身上感受到的、不知缘自于何故对人们厌弃事物的同理心形成陈春天生命重要的基调,但她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境遇将会与那些“肖仔”的世界如此相似。

仿佛她同情的是未来的自己。当然那时候她并不知情。

很长一段时间,几乎蔓延整个小学的记忆,每天跟着学校路队上课下课的途中总会看见这几个被称为“肖仔”的人。每天晴雨无阻会定时出现的是那短发女人,另一个常见的是老在学校外面摊上乞食残羹剩饭的男子,听说是疯得比较不厉害的,有时会帮忙做些打扫街道、收割稻谷、修理路灯等杂事赚取生活费用,年约五十岁的矮小瘦干的黝黑男子,据说“未起肖”之前是一名镇上邮局的邮差,他的“症头”是有季节性的,只有春冬两季会不时发作,“起肖”起来夜夜在烂泥地打滚,又哭又叫,悲哀的嚎啸声总要持续个几天几夜,有时甚至会在某户人家的猪寮里被人发现他搂着大母猪睡觉然后被又打又踢地赶出来,这个肖仔与其他疯人最大的不同是,他有“名字”,村人不单只叫他“肖仔”,而是唤他做“肖义仔”,或许因为他一年里有半数的时间是清醒的,有时甚至会看到他梳洗干净满身清爽地在大街上走着,孩子们大剌剌地喊他“肖义仔来帮我背书包!”“肖义仔做马给我骑!”他也不以为意反而乖顺地靠近,不发一语地背起村长儿子的大书包以及那个胖大的孩童,任由村长儿子一边掌掴他的屁股一边高声喊着:“肖义仔跑!跑快点!”肖义仔嘴角旁深深的法令纹刻画出如面具般的僵硬笑容,他说:“好,肖义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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