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被当成“肖仔”一样排斥嘲笑甚至是驱逐隔离起来的时刻提早来到了,竟不是在陈春天成年之后开始频繁出现幻听幻视等症候而到精神病院求诊的时候,反而令人措手不及地大大提早来到了。就在她十二岁那年,陈春天一家人,因为父母欠了大额的负债,一夜之间家里挤满上门催债的人,父母不知在何时办了离婚手续,而母亲连夜离家下落不明,此后,陈春天在街上开家具店的三伯的妻子,那个从妈妈嫁进门就不知为何想尽办法欺负折磨妈妈的三伯母,靠着一张舌灿莲花的大嘴编造了各种谎言。
“你们甘还记得那个查某把自己亲生孩子活生生掐死的代志否?那么歹毒的女人却生得一张水脸根本是狐狸精啊!”
“那个查某把钱都拐回娘家然后跟野男人落跑了……”
“我歹命的小叔好老实的人竟然被那嘉义女人赖着个野种娶回家欺骗了一辈子……”
“那个查某长得多水其实心比蛇蝎还毒一心只想骗走我们陈家的田产回嘉义享福……”
“我们陈家会落到出一个败家子都是因为他们那嘉义后头厝一手恶毒的计划……”
三伯母甚至还哭了啊!一边恶意地散播完全虚构的谎言还可以涕泪纵横地哭喊着。
从三伯母嘴里传出的谣言,经由左邻右舍众家女人的嘴散播得比台风天的云朵跑得还快。
谣言四散滚雪球般无法遏止地扩散到村落的每一处,从此一家五口人的额头上仿佛都被烙上了“肖仔”的印记,成为那被指指点点,一步一步被村民由轻忽排斥到恶意嘲弄以致于整个孤立起来的另一个家庭。
几乎只是一个夏天的事,放完暑假回到学校,她已经从优等生、副班长,突然变成被老师安排去坐在王聪明旁边,再没有人愿意同她一起玩,甚至连常去买零嘴的柑仔店老板娘也对她刻意地冷淡,下课时间她总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在座位上发呆。
她才知道走在街上被当成“肖仔”那样指指点点,唯恐避之不及,又恶意地将之隔离拒斥的人,已经换成了她自己。
傍晚,陈春天独自一人脱离了放学的路队,缓缓地走着,望着不远的前方那曾经多么熟悉的同学们一路打打闹闹嬉戏玩乐的身影,好似在她与那群人之中还存在着另一大群灰暗模糊的人影。
陈春天知道那是什么。
肖仔。
肖义仔被当马骑着到处跑,王聪明的母亲在田埂上跟某某人胡搞被抓到了,那叨念着死去孩子不全尸骨的短发女人狂乱悲伤的眼神,关在柴房里肖仔阿姑身上破烂的新娘衣裳,阿惠姊两只胖手掌挖掘泥土时脸上呈现出与陈春天共谋的奇异眼神,以及其他陆续出现在陈春天生命的男女老少,那些被喊做“肖仔”的人统统群聚在她身后,紧贴着陈春天小小的背影垂悬在黄昏落尽的乡间小路,走进了那栋屋子。那屋里母亲已经离家父亲老是忙碌着赚钱打拼,总是在整齐的书桌前做着各种屋子模型、安静得吓人的妹妹,没事喜欢把自己用绳子绑起来在镜子前面独自演着娃娃戏的小弟弟,陈春天则是梦游一般忙碌在各种她其实还不会的家事、功课、帮忙爸爸卖衣服等等事务中,并且疲于奔命地应付黑夜里突如其来的哀求威吓交替出现的父亲那些难以解释的举动,一桩一件来不及处理应付的变化打陀螺一样让十来岁的陈春天脑子旋转不停。这破败狭小的屋子看来冷清却拥挤得厉害,因为“肖仔”已经充满了屋里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