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我就会挖苦先进的小同学,那些恶毒之辞现在不提也罢。现在我骑虎难下,前进一步,我骂人的话全成了骂自己,要是走了呢?呸!更不成个体统。
我开始编些借口。我要这么说:“姚大叔,校长叫我来照看你。”这话就和旧社会新房里新郎说过的一样。他和个陌生女孩待在一起,不好意思,就这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看他多干净,其实过一会儿,他就要操人家。新郎倌的话是自欺欺人,我的话也是自欺欺人,我身后又没有两个武装警察押送,要是不乐意,可以不来呀!
我还可以说:“老姚,听说你病了没人照看,我心里不安。我们八十年代的青年,照顾有病的老人是我的本分。”这话很好,怎奈我不是这样的人,不合身份。还有一种说法比较合理,“老姚,咱们是同事,我又年轻,该着我来。”不过王刚怎么不来说这话?算了算了不想这么多,我先进去,到时候想起什么说什么。
一进急诊室,吓了我一跳。这是间有天窗的房子,天花板上一盏水银灯,灯光青紫,照得底下的人和诈尸的死人一般无二。有若干病人直挺挺躺在板床上,那床宽不过二尺,一头高一头低,板子薄得叫人担心。这床看着这么眼熟!小时候我住在医院里,经常钻地下室。有一次钻到太平间里,就看见了这样的床。
盛夏里我看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尸躺在这种床上,浑身每个毛孔都沁出一团融化的脂肪,那种黄色的油滴像才流出的松脂一样。现在躺在床上的人谁也不比她好看,尤其是屋子正中那一位。她是个胖老太太,好像一个吹胀的气球,盘踞在两张床拼起的平台上。她浑身的皮肤肿得透亮,眼皮像两个下水袋,上身穿医院的条子褂,下面光着屁股,端坐在扁平便器上,前面露出花白的阴毛,就如一团油棉丝。老太太不停地哼哼,就如开了的水壶。已经胀得要爆炸了,身上还插着管子打吊针,叫人看着腿软。幸亏她身下老在哗哗地响,也不知是屙屎屙尿,反正别人听了有安全感。其他病人环肥燕瘦各有态,看架式全是活不长的。
这屋子里的味儿实在不好,可说是闻一鼻子管饱一辈子。屎尿、烂肉、馊苹果、烂桔子汇到一块儿,我敢保你不爱闻。声音也就不必细讲,除了几位倒气的声音,还有几个人在哼哼。顶难听的是排泄的声响。我向门口陪床的一个毛头小伙打听是否见过一个断了腿的红脸老头儿,他说在里面。我踮脚一看,果然,老姚和他老婆在里面墙角,那边气味一定更难闻。我先不忙着进去,先和眼前这小伙子聊一会。我敬他一支烟,他一看烟是重九牌的,眼睛就亮了。
“你在哪儿买的?”
“云南商店呗。您这是陪您的哪一位?”
“姥姥呗,喉癌,不行了,哥儿们,云南商店在哪儿呀?”
“大栅栏,去了一打听谁都知道。啊呀,这地方这么糟糕,您还不如把她À回去。”
“家里有女的,害怕死人。这一屋子差不多都是要死的,家里放不下,弄到医院又进不了病房,躺在这儿倒气儿。我们快了,空出地方来你们可以往这边搬,空气好多了。”
那位姥姥忽然睁开眼,双手乱比»。这个老太太浑身成了红砖色,嘴里呼出癌的恶臭,还流出暗红色的液体。她像鲇鱼一样张口闭口,从口形上看她在大呼要回家。那位毛头小伙低头和她说:“姥姥,您忍一忍,这儿有这玩意儿(小伙子用手捏捏老太太鼻子上的氧气管),您插上舒服一点呀!”
老太太嘴乱动,意思是说你们的话我全听见了,她要还能发声,一定要把这不孝的外孙大骂一顿。可惜她只能怒视。她还用充满仇恨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走开。看看这一屋子人,都是叫那些怕见死人的女人轰出家门的,真叫人发指!女人呀女人,是她妈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