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有全黑。我们却看不清身边的事物。我们陷入巨大的心灵黑暗。我们几乎认不清对方。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为什么遭遇如此耍弄。
事隔三十年,我已经记不清这帮被抛弃的人,后来怎样回到了家乡。三十年抹平了许多经历和体验,抹平了后来回家这一值得终生记取的往事。然而,却无法抹平被人捉弄的事实。它留下的是对我的巨大伤害。这一事件的阴影像一块黑色的云朵,始终笼罩着我的人生,让我产生不解的同时,更产生愤怒和鄙夷。痛苦是存在的,只要想起来,就不能释怀。现在书写它,依然令我十分难受。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老乡,一个成年人,一个捐款给敬老院或者学校,曾被首肯的“道德模范”,怎么会是这样一副嘴脸,怎么会以这样一种态度对待那些他的老乡,需要帮助的人,而这些帮助并不需要特别付出什么。
解释只能是这样的:我们“亲爱的老乡”是一位道貌岸然的人。假如他的捐款善举存在,也应该与“善良”、“道德”、“责任”、“仁爱”这些字眼无关。只与我们所不知道的目的有关。只与逢场作戏有关。只与不可告人有关。那是一种保护措施而已。据说,后来此人身家千万,区区五万元,对于一个靠钻国家政策空子,靠钻营发财的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国家的钱,集体的钱,先被他堂而皇之地据为己有,在形势压迫下拿出九牛一毛以蒙天下,与他自己灵魂和精神又有何干?
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见过他。我不想见他。我以为他死掉了。我觉得他死掉了才是最好的了断。但我知道他活着。这样的人死掉了,也会引起某种不同凡响的震动。这便是一个有钱人的价值。至于是怎样的震动,原本对他无所谓。活着,对他无所谓,死了还有什么所谓呢!
我竟然看见了他。他没有死掉,活着,应该很滋润。煤炭这种黑色的肮脏的东西可以使人滋润。它不分阶级和阶层。占有了它的人,便占有了与之俱来的滋润。
但我非常清楚,他是一个逃跑的人。他在三十年前那个黄昏,从老乡们等待援助的目光下,像条癞皮狗似的跑掉了。他的逃跑付出了金钱无法抵消的代价。当我再次看见他的时候,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凄冷的黄昏。当工具车逃逸后,几乎是同时,他的形象一分为二:坐在工具车副驾驶位置上的他立马变作一具僵尸,一个从中分离的人形从车窗口逸出,轻飘飘地被抛在马路上,无数车辆横冲直撞过去。那是他的灵魂。
如果说我们被抛在公路上之后,没能回到家中,未免感情用事。我们最终在别人的帮助下还是回到了家里,倒是那个可怜的“老乡”被抛在了路上。他的灵魂出壳之后,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长年累月在公路上游荡,时时发出悲号,即便用尽气力,散尽金钱,都无济于事。它完全迷失了回家的路。
现在,他过去了。他扇起了一丝风……不可能。怎么会。他早死去。眼前飘过的,不过是一具躯壳罢了。
那个胖女人,知道这三十年来日夜守着的,竟是一副躯壳吗?
原载《百花洲》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