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现在已接近消失了。大年初三晚,肖青衣来电说,明天上午10点在文化广场楚韵阁茶馆开唱,请我准时到达。啊,我有多少年没有看过楚剧了,十几年了吧。在广东,我倒是应邀去看了几场粤剧,但几乎每场都中途离开了,我进入不了,甚至连粤语,我依然无法发出一个音节,面对我刻意拒绝广东话的指责,我只能沉默着,我知道我身体里关于楚人的气息与血性已越来越少,我什么也守不住。窗外开始下雪,祠堂的祭祀渐次散去,故乡的年味,在肃穆庄重的祝福声里反复将我熏染与濯洗,我的耳根与心眼,在此时愈发洁净。我精心地为肖青衣封了一个红包,明天她就要在台上释放她身体里的那个妖精了。唱的是《断桥》,开句应该是:小青妹慢举龙泉宝剑哪……恍惚间,我的脑中映出了我的堂姐祝生舞袖疾奔于台前的情景。祝生死了十几年了,在她那薄薄的命里,与我映照的,是一句很绝的话:小女子口吐鲜血,气绝身亡。这句话,是我不敢正视的。那是一双凌厉的,利剑般直摄灵魂深处的不死之眼,我时常能感受到它灼热的注视。是的,我没有决绝之勇。我在妥协中苟安。
初四的那天早上,天放晴了,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窗前有鸟弹落枝上的雪花。去看戏,得盛装,跟旧时女子一样,怀着小心事,去戏场相中如意郎君,少女时代,我印象中的戏场,从未缺席过后生们为姑娘打架的野事和艳事。但我此番去,似乎是出于好奇,我放下了狐皮大衣,换了件大红的羽绒服,驱车赶往文化广场。
楚韵阁装修得古色古香,木屏风半开,迎面的吧台站着两个着中式小袄的姑娘,盘着头,满目含春,对前来的每一个客人都点头问新年好,然后验票。我报出了姓名,两个姑娘笑着对我说,黄小姐请。我径直往里走,掀开一个珠帘,四下一看,开放式的茶坐格局,四人围坐木几,茶点、水果装盘,人声喧哗,人们在笑声中道着新年好。我抬眼一看,好一个精致小巧的戏台,琴师与掌板已就座,他们调试着胡琴,或在耳语,暗红的长绒幕闭着,中间挂着一张不大的海报,写着今日演出的曲目。我无处落座,没有找到一个熟识的人,我一下子就发现,人群里,没有年轻的脸,没有青春的身姿。我看到了皱纹、白发和臃肿的体型,各地很偏的地方口音在这里交汇,我努力地寻找西塞口音,然而却没有。我忽然明白了,城市周边县镇区的戏迷涌到了这里,他们的身上,依然有着浓厚的乡镇气息,很多人是大老远地赶来的,穿着丑陋而厚重的仿皮鞋,鞋底沾满了从乡村带来的黄色泥浆,口音很冲,无遮拦,大着嗓门拉家长,仿佛置身于集贸市场。为了看戏,刻意穿的新衣,裤子新烫的折痕笔直而僵硬,笑容里,有一种朽木逢春的欣喜,非常纯净。他们也只有在过年才奢侈一回,花钱看戏吧。即便此时有着这么好的人气,但楚剧的没落几乎是定局。这群步入老年的农民应该是楚剧最后的拥趸者。我扫了一眼戏台,楚剧的命运本身就是一曲悲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