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生的戏是听来的。每每学会了一段,就拉着我回房间唱给我听,手眼身法步像模像样,我吃惊地看着她,她这个人,怎么一唱起戏来,像是变了个人,恍惚间,似乎有一道秘密追光在她头顶。那通身的气派是浑然天成的,她仿佛天生就会唱戏。祝生十四岁忽然有了明艳的脸,眉眼渐开,那个夏季,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古怪而好闻的气味,很像酵面发过了头,有点酸酸的甜腥味,从她身体某个隐秘部位散发出来,而且她的眼睛很有内容,就是这内容,让我再也看不懂姐姐了。戏班的行头、戏服全都由祖父保管,那些硕大、沉闷的黑箱子放在谷仓里,祝生偷来钥匙带着我进去,把黑木箱一个一个地打开,樟脑的气味迎面扑来,我姐姐兴奋地抱了我一下,箍得我骨头都痛了。这行头,祖父宝贝得要命,一年要晒多次,这些流淌着光的绸缎太金贵了,不好侍候,动不动就长霉点。每次扛到谷场去晒,场面很是壮观,拿竹竿撑开晒,五彩斑斓的锦缎绣花戏服迎风猎猎翻飞。我对每一件戏服都心生畏惧,它们是有灵的,它们经常窃窃私语,念着咒语。我从来不敢靠近,分明感受到它们身上有不可知的邪恶力量,尤其是那种深紫或漆黑的蟒袍,因为灵魂的厚重或者满腹心事,它们一动不动地挂在竿上,像一张愠怒的眼,我觉得它们有刻意吸走我魂魄的意图和居心。现在我们两个置身在这一堆复活的灵魂中,我吓得紧紧地抓着姐姐,哭喊着我们回去吧。我姐姐猛地甩开我:你这么个恶人,还有怕处?我怔住了,我跟我姐姐自小被大人称为“瘟神”,作恶无数,经常在外面打架惹祸,弄得一身伤回来,下手又狠,姐妹两个把人家打得遍体鳞伤。我们被大人捉住,双双放在谷场大太阳底下晒,小腿肚被麻条刷得血印子一道一道的,我们立在那里不告饶,不挪地,天黑了也不进屋,每次都是大人们妥协,把我们拖进屋里。是啊,我怕什么,黄祝生这恶人不是跟我在一起吗?
我姐姐挑了件白色滚蓝边的戏服套在身上,她抖抖水袖,然后正色地对我说,红,你来看看,我是不是比陈××唱得要好。陈××是当时最红的正旦,唱得好,人很骚,一堆男人围着她。多少年了,我想起这句话,心里炙炙地痛着,在那样一个傍晚,我的姐姐身量未足,还未登过台,她说全西塞没有一个人比她唱得好。我看着她,只觉得那件白色蓝边的戏服活了过来,有了灵气,她被赵琼瑶附了体,在谷仓中间,她的身体开始密集地打旋,然后推开长袖,疾走,收拢,斜甩左肩,半掩面,低首颤音唱道:列位君子啊,泪湿衣袖,赵琼瑶牵小弟跌跪街头……这是楚剧《四下河南》中的悲迓部分,开句亮相太惊艳了,我姐姐的声音纯净,如莺初啼,然而却大气有沉淀感,丝毫没有初学者的稚拙。她借鉴了舞蹈手法,出场做、打是她独创的,营造出人物内心悲愤、无奈又无助的情怀。我着迷地看着她,她是那样陌生,我们天天腻在一起,她如何具备了这一切?俯仰间,我发现她居然有了一个玲珑的身段,蓓蕾般,正以百合花的姿态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