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辜振甫先生寿宴前后,我在台北道场住了十天,每天都有幸与星云大师交谈很长时间。
这十天中,我思考的问题很大,主要有这样三个:
第一,当代社会,信息密集、科学发达、沟通便捷、流转迅速,与各大宗教的形成期和发展期已经有了极大差别,那么,还有可能让大批年轻人接受神圣的感召,进入一种脱离家庭生活和社会功利的宗教团体之中吗?
第二,进入宗教团体的人(在佛教中也就是僧侣队伍),在今天还有可能以自己由衷的快乐、纯净、高尚,带动周边广大的信众吗?有可能为今天纷乱无比的社会增加健康的精神力量吗?
第三,这种在宗教旗帜下的健康精神力量,有可能给延伸到世界各地的大中华文化圈带来和解、友爱,减除彼此间长久的隔阂吗?
这几个问题,是当代人文科学中的宏观难题。星云大师都以自己的实践,作了精彩的回答。
而且,这种当代回答具有极大的历史开创性。因为千百年来的佛教大师,没有一个遇到过那么强大的现代冲撞,却也没有一个组建过像佛光山那样的盛大欢乐。
我把自己观察和思考的结果,先后发表在很多文章里。
在我的《中国文脉》一书中,有专文研究佛教的盛衰历史,其中有一段结文论性的阐述:
我重新对佛教的前途产生喜悦的憧憬,是在台湾。星云大师所开创的佛光山几十年来致力于让佛教走向现实人间、走向世界各地的宏大事业,成果卓著,已经拥有数百万固定的信众。我曾多次在那里居住,看到大批具有现代国际教育背景的年轻僧侣,笑容澄澈无碍,善待一切生命,每天忙着利益众生、开导人心的大事小事,总是非常振奋。我想,佛教的历史重要性已被两千年时间充分证明,而它的现实重要性则要被当今的实践来证明,现在好了,这种证明竟然已经展现得那么辉煌。
我的这一论述,曾被大陆的权威佛教学刊和其他学术刊物一再转载。
早在一九九七年那十天间,我就把这种感受告诉了星云大师。他谦虚地说:“过奖,过奖!”
当我说到以佛教精神减除大中华文化圈长久隔阂的时候,他给我谈到了一九八九年与香港一位先生有关的事件。他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又谈了自己超越政治对立的包容情怀。但是,这一事件,已经阻断他再度返回大陆的行程好几年。
从台北返回上海的飞机上,我一直想着如何由自己出面来疏通一下。星云大师在那个事件中本来也是想起疏通作用的,却被误解了。我既然听了他的叙述,也就承担了责任。但是,我自从辞职后彻底割断了与权力结构的关系,不再与官员接触,因此找不到疏通渠道。我在飞机上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觉得看到了一线光亮。
似有神助,我下飞机后刚进关,在机场过道的转弯处,恰恰见到了这个人,那就是我的忘年书友汪道涵先生。他像是在等一位接他的人,独自站在一个角落。由于做过上海市市长,很多人都认识,他便把脸转向过道外面,背对人群。我上前招呼,他转身一见我,高兴极了。
我立即告诉他,辜振甫先生向他问好。然后,我顿了顿,说想约他长谈一次,内容非常重要,有关星云大师。
“星云大师?”他略一迟疑,便扳着指头算日子,约我再过一个星期,到康平路一六五号找他。
到了那天,我把星云大师讲的话,几乎一句不漏地告诉了汪先生。汪先生非常耐心地听完,又反复追问了几个细节,然后用手轻拍着椅子的扶把,想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对我说,由于事情复杂而又重大,我必须把刚才讲的内容写成一个完整的书面材料,交给他,由他负责递送。
书面材料我很快写好,送去了。过了几天,他又告诉我:“材料已经转送,想必事态会缓和下来。但不要急,此事牵涉比较复杂,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