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月八日 1

蒙马特遗书 作者:邱妙津


刚刚三十分钟内我所领悟到的事情可能将成为我一生中重要的转折点。

是关于我自身内“性欲”这个庞大主题的一个关键。但我还没准备好对絮述说。

自从Laurence第一次进入我的身体,我就承受着极尽庞大、几近要将我自己压垮的、智性及身体上的负荷,那是自我朦胧梦魇般的年少时代以来就不曾再经受过的,之于智性及身体上双重的“不可穿透性”(imperméabilité)的痛苦。尽管我已淬砺了高强的自我领悟性,但是,自从那一次之后,我的智性及身体所要求我必须理解经验的,之于我是太尖锐了……

那一阵子姊姊从台湾打电话来告诉我她已寄出我所要的CD,她说最近睡前必须数一阵子佛珠才能让自己睡得安稳,否则老梦到有人死……打电话给小咏的那个清晨,她说正等着时差要打电话给我,没想到我自己就乖乖打来了,她说她整晚一直梦到我的棺停在她家门口,可是从头到尾都看不到我的人……小妹也说今年年初梦见我在她梦里喊好痛好痛!(那刚好是絮在巴黎令我痛到最痛点的时期)……小妹的潜意识总是最准的,她总是在潜意识底层护卫着我的性命,这样的关联性已持续了六年。而姊姊所梦到死亡的人是和小咏所梦到的相同吧,都是我,她们是自从三月以来最强烈接收到我生命底层求救讯息的两个人,也是与我的肉身存在最深刻相关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亲手足,一个是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刻起就感觉她需要我生命的一个人,这样的内在关系也持续五年多了……是的,姊姊和小咏都是对的。连轻津都接收到我求救的讯息,我从东京回到巴黎的第三天,就神秘性地接到她的电话,她并不晓得这其中的神秘性(我已和她失去三个月的联络),那天晚上她带完全吃不下食物,又任意服用安眠药的我去吃晚餐,最后我问她为什么要来接近我,她微笑说因为她一直接收到我对她求救的讯号……

求救,是的,我是在求救!从九四年八月我开始明白絮在以一种秘密而残酷的方式进行对我的背叛以来,我就走进一条死亡的漫长暗巷,我就明白我极可能会死,而三月十三日我与它相贴着薄薄的细膜而共同存在过,去找小咏之前的那十天,它也仿佛随时可以将我取走,我活在难以形诸文字的对死亡的颤栗深渊里,真正是第一次面对到自身生命里,精神和肉体双重都被毁灭的,关于“死”的最大“可能性”(相较之下,从前所经验到的都只是一种死亡的“意愿性”,重大车祸时所遭遇的也只是仅关肉体死亡边缘的一种“可能性”)。直至如今,我也不明白自己是否已走出这“死亡之暗巷”,更早以前,我刚回到巴黎的三月初,我常晚间十点左右到塞纳河边散步,那时我就常在心中看到自己在写一本小说,名字是:“致我所深爱人们的遗书”,我看到我在给每一个人的遗书中的最后一行写着:“救我!”

然而,这本遗书中并没有要留给絮的只字片语。

我想如今的书写行为是最后一场试着宽恕絮的努力,如果连这最后宽恕她的努力也失败,我也不可能活在一个如此深恨她的躯体里,我必将死,死于一场最后的和解行动,与我的生命,与我最深的爱恨纠结和解,这也是能与她的生命和解的最后方式,而她也终将因我的死亡而自然地回到对生命严肃与真诚的品质里,在那里,不再有宽恕的问题,那儿正是我们相爱的根源地。否则,即使我侥幸活着,也只能以最最残酷的方式将此人彻底放弃,彻底自我生命中抹除,因我爱她太深,而她对生命的不真诚之于我,之于我的存在,伤害都太深。

这个“宽恕”的主题,关系着救我自己,也关系着救絮。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