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房,彭飞搓衣服,宋启良用热毛巾揩身,忽然,他们同时住了手,同时抽动鼻子,同时相互看:浓重的香烟味明确无误从厕所飘了出来。宋启良张了张嘴,又合上。倒是彭飞说话了,带着责备:“李伟!干吗呢!”李伟声音传出:“何必明知故问?”彭飞开着玩笑劝:“咱班长可在这里呢。”李伟立刻高声道:“哟,忘了先请示了!班座,俺抽根烟哦?”宋启良埋怨地看彭飞一眼,他使他无法装聋作哑。可他怕李伟,更让他为难的是,作为班长,他还不能表现出这“怕”,再难也得说话,于是搬出队长来说:“队长说过不准抽烟……”李伟道:“噢,队长老婆孩子来了,刚到,他今天得抓家庭建设,他老人家不在您是现管!”
原来如此。宋启良不说话了。班长不说彭飞当然也不便再说。二人各做各事,各想各的心事,等他们发现徐东福时,徐东福已从水房通往厕所的门闪了进去,事情发生在倏忽之间,刚刚容二人辨出进去的那人是谁。
李伟蹲便坑上,香烟衔嘴上,看着从天而降的徐东福,如在梦里。他明明看到他老婆孩子来了,他老婆脖子上系着个红纱巾,孩子是男孩儿,他们一块进的家属房。那门甫一合上,李伟拔腿往宿舍跑,摸出褥子底下的烟和火,冲进卫生间。他有多少天没抽烟了?他想抽烟都想疯了。但他不敢,徐东福在与不在都不敢,因你无法确定他会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出现,他飘忽不定来去无踪像个幽灵。那天,夜半三更夜深人静,当面前挡板被突然拉开的一瞬,李伟就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今天,总算拿准了他一时半刻不会出现:老婆孩子来了,一年没见了。他没想到的另一种可能是,正因为老婆孩子来了正因为一年没见,徐东福才有必要先到学员队里转上一圈。一大早去车站接家属一直没去队里,他不放心;不放心就无法踏踏实实跟老婆孩子亲热。他追求痛痛快快了无牵挂完全彻底的享受,得过且过心存侥幸苟且偷安不是他的风格。李伟仰面痴痴看徐东福,原姿势蹲那里,香烟粘在半张的唇上,烟雾袅袅。他使劲对自己说,这是梦,噩梦。他做过这种梦,梦中醒来,一身的汗。赶快醒,醒了就好了。横亘面前的阴影消失了,如来时一样迅捷,徐东福不在了,真的是梦!没容梦想成真,徐东福转来,手里多了盆水,那盆水兜头浇下,打得李伟两腿一软,差点坐进便坑。这一刻他才确认,不是梦。他站起,站住,全身止不住哆嗦,不是因为冷,浇到身上的水是温的。是宋启良用来擦身的水。
徐东福把盆子还给宋启良,“一班长,知不知道你们班的学员在抽烟?”面对面若生铁的徐东福,宋启良不敢不撒谎:“不……不知道……”目光躲闪谁都不看,包括彭飞。其实彭飞早在他回答前就把眼睛转向了一边,免得大家难堪。这时,从头到脚水淋淋的李伟出来了,彭飞突然明白徐东福刚才端走宋启良那盆水去干了什么,极度震惊他的话脱口而出:“队长,我认为,即使李伟违反了纪律,你也不应该这样对他!”徐东福直视彭飞:“我哪样对他了?他抽烟、我想用水浇灭他的烟、不小心浇到了他,如果这就是你所认为的不应该的话,那好——”一个向后转,面向李伟:“我向你道歉。”接下来李伟的反应令彭飞更为震惊,浑身透湿的他面对向他施虐的人垂首胁肩:“不不不队长您没错,是我错了,我向您道歉,我保证改!”
徐东福转身走了,水房里的三个人仍呆立原处,不动,不说,不敢互看。宋启良为的是自己那个弥天大谎,彭飞和李伟为的是另一件事,同一件事:不怕你讨好,但怕讨好时被人看到,常常,看到的比被看的还要难堪,极度的难堪将他们凝固。这时,一阵渐近渐大的喧哗传来,三人得救般一齐向水房门口看,一齐咕噜:“什么事?”借机走出了水房。喧哗由罗天阳引起,他一路狂奔一路向遇到的每个人报告他的“可靠消息”:要发军装了!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