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河流之语(1)

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 作者:李永平


李永平

小时候住在河边。这条河叫“沙捞越河”。名头虽然不小,可实际上跟那发源自婆罗洲中央高原,好似一只庞大凶猛的黄色八爪鱼,翻滚嘶吼,昼夜不息,奔流于世界第三大雨林中的六大河系——拉让江、巴兰河、加央河、玛哈干河、巴里托河、卡布雅斯河——相比,它不过是一条小小的支流,局促在西北一隅,毫不起眼,只因它流经英属北婆罗洲沙捞越邦首府古晋市,才赢得了这个响亮的名号:沙捞越河,Sarawak River。

童年是一段奇妙的人生历程,一桩带着些许灵异、甚至超现实色彩的经验。婆罗洲童年,对我这个心思极端敏锐,想像力异常发达,感情又过度丰富的华侨子弟来说,更是如此。

出生、长大于沙捞越河畔的城市,打小看着这条河。每天早晚,战战兢兢地,我抖簌着小小身子蹭蹬到水边,挨近它,观察它。我感受到的可不是它在风景明信片上,狐媚地,展示的那份窈窕和翠绿,而是,我顶记得,那深深震慑我童稚心灵、属于婆罗洲河流特有的浑黄和苍莽。河上的日出日落,景色的朝夕变换,雨季来临时,一夜之间,老天爷的骤然变脸,成为我孩提时期对家乡古晋最深刻的印象。

记得啊,那孤伶伶矗立丛林河畔,气象万千、壮丽的古晋城。

这是造物主对儿童的恩宠。

神,透过孩子们一双双清澈、无尘的眼瞳,让他们看到一个比大人们眼中所见更宏观、更多姿多彩,变幻无穷,四处充满惊奇和新鲜事的世界:山是大山,河是大河,就连那颗悬吊在赤道地平线上,晃呀晃,每天傍晚如常沉落的夕阳,在孩童眼中,也显得格外浑圆殷红,天天给他带来诧异和惊喜。

你,童子“永”,挺着细条条的一个身子,伫立在那大河、那河尽头处的大山、那山背后的一颗冉冉下沉的大日头之前,如同遭受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久,你流连在沙捞越河畔堤防上,直到天黑,你只顾昂起脖子,凝住你的一双眼瞳,览望婆罗洲壮阔无边越沉越红的暮色。这当口,你幼小心灵中,对天地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以及那股莫名的感动,有如烙印般,将成为你童年时代最鲜明、历久弥新的经验和记忆。

成年后,我离开婆罗洲到台湾求学。说来愧疚,后来我只回家两次,探视我父母,而每次总是来去匆匆,鬼赶似的。大家都不解,为什么我宁可被亲友们指责,说我无情和不孝,偏偏就不肯多留几天,多回来几趟呢?只有我心里知道,在诸多难以告人的原因中,其中一个就是:不再是小孩的“童子永”,害怕他的童年世界——那苍苍莽莽的热带雨林、那猩红如血的一轮赤道落日、那梦境般耸立的高山,还有还有,那一条条巨蟒也似,盘蜷在丛林中四处流窜的黄色大河——在他离别多年后,带着疲惫的心情回来时,透过他那一双蒙尘的、世故的眼睛观看,会一下子萎缩掉,会变小,甚至变得寒碜猥崽。

无论如何,我就记得,童年时期我常驻足河滨,瞅着浑黄的河水,竖起两只耳朵,屏息凝神地倾听、捉摸河里的水族发出的各种声音:有时好像一群麻雀嘬嚃争食,有时好像一个疯婆子喃喃自语,有时却好像一伙大汉哄堂大笑。龙宫中传来的神秘、诡谲的声音,每每让我听得发起了痴,悠悠神往。

夜里,我会偷偷爬起床来,把一只耳朵贴到临河的窗上,一动不动,试图接收河里传出的信息。

静荡荡的河面,好久好久才响起劈波一声:银鳞闪闪,一尾梭子鱼蓦地飞起,在星空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扑通,坠落回河里。偶尔你会听到,百米宽的河面上,泼剌剌一阵响过去。你就知道有两条水蛇,扭摆着它们那一米来长、通体雪白、花蕊般缀满了点点星纹的身子,倏地,窜出河畔老树根窟窿,互相追逐,迎向天际挂着的一瓠明月,一路交缠不休,迸溅起簇簇水星,穿越过滚滚黄涛,好久好久才双双消失在对岸水草窝里。

天亮了,一颗红日蹦出丛林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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