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忆3:桑妮亚(6)

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 作者:李永平


结绮阁水檐下,那对孪生小姐妹勾起两双小凤眼只顾睨着我,笑吟吟,忽然抬起手膀子,灯下黑萋萋绽亮出腋窝里两丛子晶莹的汗珠,十指尖尖勾啊勾,朝向我又一齐招起手来:“入来!客兄。”“房间里面夭寿爽哦。”满院子淅淅沥沥一片紫红水帘下,五六十个姑娘纷纷伸出胳臂,扯起嗓门一迭声向我招唤:“客兄入来!我们临春阁结绮阁望仙阁,今晚就是你的家啰。我们姐妹今晚都做你的某,好不好?”

跫。跫。跫。一群人踩着楼梯板鱼贯走下阁楼来。佛灯一灿亮,只见望仙阁堂屋里四个小娘子披头散发,汗湫湫,哈着腰恭送出八个西装客。这一伙男女驻足佛龛下,捉对儿噗啄噗啄亲个小嘴。妈妈桑慌忙放下手里握着的木鱼槌,从拜垫上撑起身子来,盈盈一笑,把两只手儿交叠在膝盖上,鞠躬送客。那八个中年郎客慌忙扣上西装裤裆,端整起脸容,朝妈妈桑一鞠躬,回身钻出了望仙阁门洞,一字排开,伫立檐下望着雨喘着气,好半晌才撑开雨伞,迈出脚上那双尖头高跟黑皮鞋,一纵队鼓起胸膛,挺起腰杆子,操兵似的踢正步穿渡过庭院,朝向临春阁和结绮阁中间那条防火巷,一头钻了进去。排排站,八个郎客一齐解开西装裤裆,捉出他们那八只乌鳅鳅软绵绵的小毛虫,对准墙壁,噘起嘴巴嘘嘘嘘。满院子楼阁滴水檐下一片声叽叽喳喳,姑娘们在各家妈妈桑率领下纷纷哈腰送客:“骨古落桑!呢妈宰子莫跌古扎伊内斯,多阿里加多,嘘嘘嘘。”防火巷墙下那一字排开的八只大屁股,猛一翘,只听得哗喇喇一声响,墙壁上迸溅出八朵金光灿烂的水花。八个郎客撒完尿,幽幽叹息两声,伸出手爪掸掸身上那羊毛呢双排扣法国西装,倏地回转过身子,朝向满院姑娘和妈妈桑们深深一鞠躬,这才迈出皮鞋,踩踏着胡同中那一滩滩尿水,哼哼唧唧哀哀叹叹一路唱着东洋浪人歌——君为代呢——千代呢——八千代呢——依依不舍挥别了宝岛雨夜中那一窟人面桃花。哇,丫头,寻觅了半天我终于找到出路啦。头也不回,我拔起腿来,追上那八个老马识途的日本观光客,跟随他们钻出了宝斗里深处的红院子。

环河南路。漫街水银清光。

我踩着一洼洼积水,拎起背包迎着淡水河上吹起的一江清风,走上河滨高架公路。雨停歇了。台北市满城霓虹闪烁着雨珠,东一蕊西一簇好似春花般,蓦地全都绽放开来。贵阳街尽头,城心那座红砖塔楼兀自矗立在满城茫茫雨雾中。华西街观光夜市灯火高烧,人潮正盛。

故事讲完啰。好不好听?你这小丫头究竟有没有听懂啊?雾煞煞?没关系,你就把它当作一个好玩的探险故事来听好了。莫忘了,是你逼我讲的哦。我本来不想讲这个故事。喂,怎么啦?瞧你一会儿张开嘴巴一会儿又闭上,你心里到底想说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你现在又紧紧抿住嘴唇,不吭声啦?以后有机会再跟我讲?也好。

丫头别尽睁着眼睛呆呆瞪着我!吃豆瓣鱼。吃完饭,咱们俩就沿着罗斯福路转进和平西路,继续口迌游逛下去。今天阴历几月几?十月十五?瞧,多么皎洁秀丽的一位月娘,披着一头白纱,从台北城头上俏生生露出脸庞来了。吃饱啦?走,我带你沿着和平西路走到华江桥头,看看新店溪的月光。欣赏完月色就要回家啰。咦?朱鸰丫头,你到底怎么了啦?眼眶红红的好像要哭的样子。你心里若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出来吧。

——我问你,那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进去?

——进去哪里呀?

——宝斗里的妓女户!那个什么临春阁、望仙阁……那些小姐站在门口招手叫你进去,你到底进去了没有呢?

——我……忘记了。对不起。丫头别哭!怎么说着说着突然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呢?这里是餐馆,大家都在看你哦。朱鸰,拜托拜托请你不要哭,不要哭……天哪,我真的忘记了。

——你骗我!还说你在寻找你的桑妮亚呢。你是个坏蛋!跟别的男人一样坏。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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