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迈利的人马》是三部曲的第三本也是最后一本小说,描述英国情报组织(我称之为圆场)的乔治·史迈利与苏联格别乌(我称之为莫斯科中心)化名卡拉的对手,也是他的另一个自我,之间的斗智故事。三部曲的第一本小说是《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第二本是《荣誉学生》。我最初的雄心不仅是要写三本,而且打算写一整套——十本或十五本——史诗般的传奇,描写我笔下这两位旗鼓相当的主角,在全世界各个角落的交手经历,通过彼此的间谍活动,共同构筑一部冷战的“人性喜剧”。
间谍行动尽管有不同的形式,但都是冷战时期的主战场,而间谍们就是这场战争的地面部队。像朝鲜战争与越战这样的热战,会开始也会结束,但间谍行动却历久不衰。两大经济体系对彼此的认同、意图、实力和弱点无时无刻不挂在心上,导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现相互戒备的态势,产生无边无际的偏执狂行为。双方都准备好要付出一切代价,承担一切风险,编造一切谎言,让自己的情报工作比对方更胜一筹。而双方似乎也都没察觉这个情势荒唐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所以,也难怪玩家最后终于看见彼此手中的牌时,会惊觉自己竟严重高估了对方的战略能力。就此而言,情报工作不免陷入虚构的形式,因为间谍并不必陈报敌方的实情,只须替敌人绘上令人胆战心惊的外衣,让警钟不断敲响,直到永远。
在这场荒诞战争的核心,另有一场敌对集团情报组织之间的战争——这是所有的间谍游戏里最无稽、最没有生产力,也最无法自拔的一环,因为这对供养他们的真实世界既无任何启发,也无任何助益,更把基本上非常单纯的侦察工作变成无休无止的镜子迷宫,只有专业人士才能一窥腹地,没有人能知晓究竟。如是之故,我希望通过作品传达我的谆谆善言,竭尽所能加以戏剧化,即使是煽动性的主张也不例外——例如,冷战所带来的道德沦丧,在西方世界与共产世界都无二致;以及冷战对谎言的赞颂崇拜如何渗透到西方公众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致使国家内部的所有政府机构,自最基层的行政教区上溯,几乎都无可避免地召唤国家安全的恶灵来掩饰其偏见、无能与腐败。而史迈利就是我的斗士,我的代言人,我的游侠骑士。我的读者不会听我说,却会听他细诉。因为他是个比我更好的人,而且是一个宏伟故事里的主角。如果有一天,史迈利被某些秘密结社的美式猎巫组织送上他的同侪所组成的私刑法庭——这在当时确曾发生——以他潜藏悲悯之心不适任情报工作为由加以定罪,我的读者势必会群起捍卫,把这些控罪者清干扫净。我在脑海里构思了许多这样的素材,写在笔记本里的更多。
那么,是什么因素让我没实现这个伟大的计划?
部分原因出在史迈利。随着年岁增长,我愈想描写年轻的热情与变迁的社会。过去一段时间,史迈利曾是我的代理父亲,是听我告解的神父。但身为我的游侠骑士,他用太过苍老的眼光看这世界。看见沧桑变化,他感到痛苦。他洞明世事的眼光与英勇的过往曾经为我提供声音与伪装,但我却开始发现这些宝贵的资产同时也是负债。史迈利依旧是我的英雄,但他已力不从心。对我而言,他太过坚忍。他的激进止于思想,而非行动。于是,无论如何怀忧丧志,他总会屈服,完成工作,即使必须把他的良知关在门外。而艾力克·坚尼斯(Alec Guinness )无与伦比的精湛演出更增添了我的问题。《锅匠,裁缝,士兵,间谍》首度在英国国家广播公司(BBC )播出时,当时惟一的独立频道刚好举行罢工,整整六个星期,全英国的观众只能在BBC1 与BBC2 间选择。结果,我们每一集的收视观众高达一千一百万人,整部影集变成一种公众议题,广播里无休无止地讨论某人对于计谋了解得如何之深或如何之少,史迈利顿时成为戴近视眼镜的国民英雄,解开我们所有人一筹莫展的字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