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病 人

火纸 作者:贾平凹




我截瘫了,下肢动不得,连身也不能翻了。最好是坐起来,也只是坐着。这么一天一天的,黑了,白了;白了盼着黑,黑了又盼不得白;我已经弄不清是床驮着我呢,还是我在背着床,默默地,就对着那天花板,对着那四堵墙。谁也不来看我,谁也不理会我。家里人也渐渐厌烦,三顿饭送进来,那门就闭上了。又是那天花板,又是那四堵墙,没有色彩,没有音响,空间里,只有我,只有我的那些小动物:蚂蚁在墙上热闹,上去的,下来的,上下来去的。咳,我真不知道,这属于我的空间还有多久,我还要在这个空间里住多少日子呢?

我开始做好多好多的梦,夜里做过的,白日还能继续着做。多闯进这梦境来的,却是我的表姐。我常常想,在这个世界上,同学可以不要,我要表姐,亲戚可以不要,我要表姐,父母可以不要,我要表姐。表姐那说话,是一种绿的颜色,柔和得使人有几分可怜;表姐那衣服,优美得是一首音乐,使人心身一齐醉过去;那脸呢,那眼呢,我说不清那是什么颜色的,我只懂得黄红绿蓝紫,这些全然不能来形容了。我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来到我的身边,我正在做梦,梦见了一座山林,地上落着雪,那树都是秃的,几乎是柱子插在雪里,又不像是插的,雪齐齐地埋了根部,像一棵一棵用锯锯了般的。一只蝴蝶飞出来,大红色的,像火一样地鲜艳,使这死寂过去的山野立时生气起来了。突然,我听见嘤嘤地哭,睁开眼来,床头是一盏小灯,一个人侧面坐着,背景是黑的,那头发也是黑的,只有侧着的脸白。我呀地叫了一声,是她,是表姐。她见我醒来,泪珠就掉下来,也全是白的,透明的。说:

“小D,你怎么成了这样?”

我笑了。我想起我的梦。我高兴表姐并没有忘掉我,我又笑了。她也陪着我笑了。我看见了那笑的颜色,有红的,有蓝的,也有绿的,多么美丽的笑,一下子就印在我心上了。从那时起,我就研究起这笑,我终于这么明白了:世界上的一切原本是没有色彩的,色彩就在眼里,用绿看那树,树便是绿的,用红看那花,花便是红的,用蓝看那水,水便是蓝的,你需要什么颜色,便有什么颜色;表姐笑得那么好,那该是五彩俱有的。

表姐住了两天,她建议家里人给我的房顶上,安了天窗。

她走了,她是匆匆的,没有留下歌声,也没有留下身影,却留给我了一个天窗,一块小小的、四方形的天。这天是属于我的。每日每夜,我注视着这天,每日每夜,这天在变:一会儿是黄,一会儿是红,一会儿是黑。我不想读那些无聊的小说了,我突然想要画画。我要家里人给我买各种各样的颜料,我坐在那里,在纸上去抹、去涂,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我把我要画的全画下来了。

我画过那个春夜。那夜的月亮很好,我到村后的树林子去,那树才暴了骨朵儿,枝柯交错,月光照着,似乎又瘦了许多。那地上,黑的就是枝柯,空白,便是月了。黑和白在对比,似乎有了强烈的音响。我在等着她,我的那个姑娘。但是,她却没有来。我在崖边徘徊,一失脚,踩翻了一块活石,跌下去了……

我画过我那个姑娘。她再没有来过,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她的眉眼了。我苦苦思索了三个白天,又苦苦思索了三个夜晚。这期间,家里那只猫总是从门缝钻进来。它很老了,已经不能逮鼠,家里几次把它抱到街上放走,但它却又跑了回来,又悄悄到我的四堵墙来。它坐在我的床头,给我洗着脸看,要不,就缩在枕头边,大声呼噜着睡觉。它看我的时候,眼睛绿莹莹地放光。于是,我突然记起来,我的那个姑娘的眉眼,一定是发这种颜色的光的,我便如此地画了。我又画了那鼻子,画得很大,用的是灰颜色,嘴往上抽着,用的是赭颜色。画完了,我觉得很像,写上了她的名字。家里人看了,却说不像,我说肯定是她的眉眼,只是我重新组合了一下罢了。

我还画过我的所有的同学、亲戚和家里的人。画得像极了,脸全是黑色的。人们都指责我不会用色料,说脸应该是白的。怎么能用白的呢?白的只有这小小的、四方形的天,白的只有那表姐的脸。

于是,我就画过一张表姐的像。我还是只用了两种颜色:黑的和白的。我从此天天盼着表姐来,她来了,一定会满意我这幅画像的。妈却告诉我,表姐春天来过之后,回去不久就出嫁了,丈夫是一个公社书记。

“她出嫁了,不是一个婆娘,而是一个爱人了!做了爱人的人了,还会来看我吗?”

我是吃了一惊。在我们这么个地方,姑娘嫁给一个农民了,那只能被称为某某的婆娘,嫁给一个国家干部了,那就要称为某某的爱人,何况还是一个公社书记的爱人。我想,妈的话或许是对的。我便只有来画我的那个小小的四方形的天了。我还是交替着用两种颜色:黑的和白的,那是画的晚上;黄的和红的,那是画的早晨;紫的和蓝的,那是画的中午。我还画了星星、鸟儿、树叶……什么曾在我的天空出现,我就全画了它。月亮则是我画得最多的。我以前只认为月亮是白的,现在看来已经是错了,它竟有那么多的颜色:灰的,黄的,青的,红的,还有黑的。

我就这么躺着、坐着、画着,在我的小小的、四方形的天下,床上,四堵墙里,做我的梦,画我的画。

天渐渐地热起来了,我听见了屋外的蝉叫。我知道,这该是夏天来了。猫依然到我房子来,却喜欢卧在墙角,耷拉着那眉眼,似睡非睡的样子。蚂蚁在墙上多起来,而且有了蚰蜒。家里人送饭进来,惊叫着,要用脚去踩,我阻止了,说我要为它画像。我终是画出来了:穿着美丽的衣服,柔软的腰身,那几十双腿,是那样长、粗,健壮得像马蹄一样呢。我又想起我的那个姑娘了,她和我有了爱情时的条件,是要“三十二条腿”的,那么,蚰蜒该是我的情敌了;如今,我不行了,她该是最可骄傲的恋人了。

这日子里,表姐又来了。她来得那么突然,是表姐,她果真还来了呢。她穿了一件粉黄色的绸衫,我敢说,蝴蝶是没有她美丽的。我眼睛发亮,使劲要爬起来,她把我按住了,说:“小D,我来看你了。”

“你,你还不忘我?”我说着,突然间我心中充满了七个音符,充满了诗,我不知道我怎样感激她,只是对她反复说:“我祝福你,表姐!我能再叫你表姐吗?”

“叫表姐啊!”她笑了,那是五彩缤纷的笑。

我却禁不住眼圈红湿了。

表姐住了一天。我对她诉说着对她的思念,念叨着她给我的那小小的、四方形的天。她立即建议家里人给我床边的墙上,安装了一面窗户,而且要挺大的,一定得装上玻璃。

啊,我觉得我立即会要从床上跳下去了,大声叫着;我看见了那窗外的山、湖、树、草了。那湖水是蓝的,从这里看去,水面似乎要竖起来,那树一直从那边长到水的这边。这边的树虚着黄色,那边的,愈远愈深的,却都是蓝的、黑的,那蓝的黑的中的一所小屋,墙白得刺眼:地上是一块白,水里也有了一块白呢。

表姐又走了,她又给我开辟了更大的一块正方形的天地了。我酷爱着这天地,贪婪着这天地,终日终日里,我为这块天地做画。

我是画过那水光的。那该是一块镜子呢,什么都照在里边:云呀,太阳呀,山呀,树呀,清清楚楚的,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了。微风兴起,那镜面动起来,原来是无数的经线纬线织的,无数的小金星便在上边跳跃,三角形的,五角形的,全闪着各种各样的色。那经纬越织越密了,密密匝匝地全向眼前推涌过来了,过来了,但始终却离得那么远。

我还画过那鱼的。黄昏里,晚霞的色彩在水里染开,偶尔间,银光光的,那么一闪的,便是鱼了,究竟是鲤鱼呢,还是鲇鱼、草鱼、鲢鱼?我是不清楚的。但我在想,这湖水是清净的,清净得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是一个空白的,鱼就在那里,像振翼停驻在空中的蜻蜓,欲动未动,在沉思呢,在凝视着自己的影子?倏忽,空白里有了细细的、长长的波道儿,是一面五合板上的木质纹了。那鱼,该是白的、红的、黑的,透着虚幻的光,已经游走了,那光的虚幻还在闪着白的、红的、黑的。

这期间,家里人得到了消息,说表姐夫的工作调动了,已经不在公社当书记,提升到农林局任第一把手了。家里人突然间对我好起来,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妈在院子里对人说:

“她常来我们家做客呢。她哪儿是小D的表姐,她是局长的爱人,不,旧社会该要称做太太的呢!”

我伤感起来。突然恨起家里的人:表姐未出嫁前,她来看我,他们并不那么看得上眼,爱理不理的,如今连表姐都不能称呼了。我想,怪不得家里人这几天送来的饭菜好些了,他们是想让我多活几年,这样,局长的太太就能常常到他们家里,使他们自豪。但是,却从不提起给我请医生,那一定又是害怕我突然好了,局长的太太就不来了呢。

我的同学、亲戚们也来得勤快了,他们却从未问过我的病情,只是一口一个“小D有福!”就打问表姐的情况:说话是不是普通话,穿什么衣服呢?是不是提一个很小很小的手提包,却要戴一副挺大挺大的眼镜呢?我突然感到,他们全是些钓者,表姐就是那水中的鱼,是红得一团的鱼,他们把我当做一条小蚯蚓,用手掐断了一节,挂在钩上了。但我也在日日夜夜地盼望着表姐到来,我情愿这么被人掐断,只要愿意,就让她把我全吃进肚里去吧。

啊,表姐果然就来了呢。这已经是到了秋天,她穿着紧身的线衣,一个很美的线条,坐在我的床头,问我腿有了没有知觉,是不是感到寂寞。我只是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来。我将我做的画全拿给她看了,她好像很有兴趣,说我画得好,但希望画得更多些。就特意从商店买来一面大镜子,放在了我的窗台上,向外边反照。那镜子真是好东西,立即,我看到了湖那边的天地了。那是一块石头的冈子,稀落地长着一丛槐枫什么的,那树已经苍老,有的是寥寥几条硬枝,有的是光柱上暴几丛叶儿,有的几乎什么也没有了,仅是一截黑桩。那叶儿,是四个的五个的叶锋,金黄黄的,闪烁着的星光似的。

我赶忙把它画下来。表姐说画得好,便带着走了。

她走了,她怎么走的呢?我一直在想像着。或许,她是从那山坡上走去的,那山很多,近处是铁一样凝重,远处的,就有些淡了,而且愈远愈淡,似梦一样的朦胧。路就在山中,石板铺的地,一步一个响声的,她走得快活,拿一块石子掷过去,落在远远的树丛中,山鸟惊起了,天幕上,银灰色里,翻动着无数的小点儿的黑。

或许,她是从坪坝上走去的。那里有一片秋林,似乎不是树的组合,是一堆颜色了:红的,赭的,紫的,黄的,和一些混合色的。前边的桦树林子,树是一棵一棵排列着,全是粉白,太阳出来了,使每一棵桦树有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也似乎是粉白色的哩。走到河边,天便黑下来了吧,那几棵柳的黑桩上,疏疏柔枝,垂得行云流水般的,叶儿已经脱落了,只有线条。月,淡青淡黄的,几只乌鸦飞过去,头是黑的,尾是黑的,胸下却白得显眼,它在大声叫着,声音要能画下来,也应是白得显眼。

我就这么思想着,思想一次,就做一幅画,差不多已经画了几十幅了。我盼望着表姐再来,我要把这些画全送给她。但是,秋天已经过去了,表姐没有再来。家里人常常问我:

“小D,她什么时候来呢?”

我回答不上来。一天过去了,一天又过去了。

这一天,妈对我说:

“完了,她是永远也不能来了。”

“为什么呢?”我说,大声质问起来。

“村里人都在风传,说局长又提拔为县长了,她现在是做了夫人了!”

“做了夫人?做了夫人了?!”我沉吟起来,整整一个白天,一个黑夜,我没有睡着,也没有做梦。想,或许她是真不能来了呢。

她不能来了,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家里人又很少进我的房子来,饭菜也很粗糙了。我听见妈妈好几次当着我的面打着那只老猫,骂它不逮老鼠只会吃饭。我可怜起老猫了,它一到我的房子来,我就叫它到我的被窝里。它冻得发抖,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脯,用那绿莹莹的眼睛看我。雪开始扯棉扯絮地下起来,落在那天窗上,天窗上再没有那块天,窗上也结了冰凌,也看不见那山、那水、那林了。多腿的蚰蜒也不见了,蚂蚁也来得很少,我只有我了,只有我的可怜的老猫了。我真害怕,担心有一天这老猫也要死去了,还有谁再来陪着我呢?我抓紧着给它画像。

我画它的眼睛,把它画成一个几分春心又几分羞涩的少女。那眼睛,黑瞳儿嵌在鼻梁根时,做着一个嫣然的笑,黑瞳儿斜分在眼角时,是一种甜蜜的怒嗔,黑瞳儿停驻在中间,似乎在眺望着远方,放射出了一种迷人的光环。

我画它的脸面,把它画成一个慈祥的老太太,额头上有着深深的皱纹,嘴窝窝的,好像在嚼着什么东西,嚅嚅地动。把它画成一个年迈的老头,胡子那么的长,坐在阳光下,眼皮就耷拉下来,在打着盹,发着不紧不慢的均匀的呼噜……

我的一切情思、一切颜色,都用在了猫的身上,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表姐。但就在这个时候,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写明是给我的。我感到惊奇:在这个世界上,谁还能记起我呢?我看着那信封,明明白白是写给我的。打开了,却是表姐的来信。啊,她告诉我:她工作很忙,表姐夫因当了县长,公事缠身,家里事就全靠她张罗,一直起身不了;但她说:“我想我会去看望你的。”

我简直有些发疯了,大声叫着我的老猫,抱它,搂它,亲它,又使劲揪它,打它,喊着:

“表姐,表姐!”

家里人已知道消息了,全慌作一团,妈让哥哥姐姐出去买东西,反复叮咛一定要买肉打酒,接着就走进我的房子来,训道:

“什么表姐、表姐,你胡喊些什么?她是县长夫人了!”

我没有理睬她,我只是那么叫喊着,只觉得浑身燥热,再在这床上,在这四堵墙里呆不下去。我哭叫着要求家里人把我抬到院子去,我要盼着表姐的到来。

家里人同意了,把我的床移到了院子。院子里,雪已经不下了,但积雪很厚。一切都是白的。妈要给我扫出一块净地来安床,我反对了,床就移在那雪上。我躺在那里,一眼就看见天了,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天是地呢,地是天呢,我有些分辨不清了。一转头,我看见了墙角的那树梅了。梅枝上,厚厚落着雪的白,红花就从那白里暴出来,愈发使人不能安静了。

我突然极想做画。我要画表姐的到来。是的,表姐或许已经出发了,向我走来了,我要赶她到来之前,送她几张《踏雪图》呢。

我画起来了。我画的是一个雪地,茫茫的,一切都是白。我几乎把白颜料全涂了上去,然后再抹上一点红来,这便是表姐了,她该是穿着红的,她一定会穿着红的。

但我又觉得不满意,我开始做第二幅画,我画的还是一个雪地,茫茫的,一切都是蓝。我几乎把蓝颜料全涂了上去。我想,天是蓝的,地上的雪便会是蓝色,这样会显得更冷,那穿着红的表姐出现,会是有火一样炽热的。

但我又觉得不满意了,我要重新画。我画的还是一个雪地,茫茫的,一切都是红色的了。我将所有的红都堆上去,涂得有一指来厚了。

家里人都围来看我做画。他们笑我,说我这是荒唐可笑。我对着伏在我身边的老猫说:

“我是这么感觉的!我是这么感觉的!你说呢,你说呢?”

老猫耸耸耳朵,给我做个媚态,它是在笑了。它是懂得我的。我欣慰了,灵魂得到安宁,于是,我便也笑了呢。

1980年10月3日午于静虚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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