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冬就邪法儿的冷。石块都裂了,酥如糟糕。人不敢在屋外尿,出尿成冰棍儿撑在地上。太白山的男人耐不过女人,冬天里就死去许多。
孩子,睡吧睡吧,一睡着权当死了,把什么苦愁都忘了。那爹就是睡着了吗?不要说爹。
娘将一颗瘪枣塞进三岁孩子的口里,自己睡去。孩子嚼完瘪枣,馋兴未尽又吮了半晌的指头,拿眼在黑暗里瞧娘头顶上的一圈火焰,随即亦瞧见灯芯一般的一点火焰在屋梁上移动,认得那是一只小鼠。倏忽间听到一类声音,像是牛犁水田,又像是猫舔糨糊。后来就感觉到炕上有什么在蠕动。孩子看了看,竟是爹在娘的身上,爹和娘打架了!爹疯牛一般,一条一块的肌肉在背上隆起,急不可耐,牙在娘的嘴上啃、脸上啃;可怜的娘兀自闭眼,头发零乱,浑身痉挛。孩子嫌爹太狠,要帮娘,拿拳头打爹的头,爹的头一下子就不动了。爹被打死了吗?孩子吓慌了,呆坐起定眼静看,后来就放下心,爹的头是死了,屁股还在活着。遂不管他们的事体,安然复睡。
天明起来,炕上睡着娘,娘把被角搂在怀里,却没见了爹。临夜,孩子又看见了爹。爹依旧在和娘打架。孩子亦不再帮娘,欣赏被头外边露出的娘的脚和爹的脚在蹭在磨在蹬,十分有趣。天明了炕下竟又只是娘的一双鞋和他的一双鞋。
又一个晚上,娘与孩子坐上炕的时候,孩子问爹今夜还来吗?娘说爹不会来,永远也不会来了。娘骗人,你以为我没有看见爹每夜来打你吗?娘抱住了孩子,疑惑万状,遂面若土色,浑身直抖。他们守挨到半夜,却无动静,娘肯定了孩子在说梦话,于门窗上多加了横杠蒙头睡去。孩子不信爹不来的,等娘睡熟,仍睁着眼睛。果然爹又出现在炕上。爹一定是要和儿子捉迷藏了,赤着身子贴墙往娘那边挪。爹,这样会冷着身子的!因为爹的头上没有火焰。但爹不说话,腮帮子鼓鼓的。爹在被人抬着装进一口棺木中时口里是塞了两个核桃的。爹,那核桃还没吃吗?爹还是不说话,继续朝娘挪去。孩子就生气了,恨恨爹,继而又埋怨娘,怎么还要骗我说爹永远不会回来呢?孩子想让爹叫出声来,让娘惊醒而感到骗人的难堪,便伸手在炕头摸,摸出个东西向爹掷去。掷出去的竟是砖枕头,恰砸在爹身子中间的那个硬挺的东西上。娘醒过来。娘,我打着爹了。爹在哪儿?灯点亮了,却没有爹,但孩子发现爹贴在墙上的那个地方上,有一个光溜的木橛。你这孩子,钉一个木橛吓娘!娘在被窝里换下待洗的裤衩,挂在那木橛上。木橛潮潮的,娘说天要变了,木橛上也潮露水。
翌日,娘携着孩子往山坡上的坟丘去焚纸,发现坟丘塌开一个洞。惊骇入洞,棺木早已开启,爹在里边睡得好好的,但身子中间的那个东西齐根没有了。
孩子在与同伴玩耍时,将爹打娘的事说了出来。数年后,娘想改嫁,人都说她年轻,说她漂亮,人却都不娶她。
有人家出外挖药,均能收获到参,变卖高价,家境富裕竟为方圆数十里首户。但做人吝啬。惟恐露富,平日新衣着内破衫罩外,吃好饭好菜,必掩门窗,饭后令家人揩嘴剔牙方准出去,见人就长吁短叹,一味哭穷。
此一夏又挖得许多参,蒸晾干后,装一烂篓中往山下城中出售,临走却在院门框上安一镜。妇人不解,他说这是照贼镜,贼见镜则退,如狼怕鞭竹鬼怕明火。妇人奚落他疑神疑鬼,多此了一举,他正色说咱无害人之意却要有防人之心,人是识不破的肉疙瘩,穷了笑你穷,富了恨你富,我这一走,肯定有人要生贼欲,这院子里的井是偷不去的,那茅房是没人偷的,除此之外样样留神,那些未晾干的参越发藏好,可全记住?妇人说记住了。他说那你说一遍。妇人说井是偷不去的,茅房没人偷,把未晾干的参藏好。他说除了参,家里一个柴棒也要留神,记住了我就去了。妇人把他推出门,他走得一步一回头。
妇人在家里果然四门不出。太阳亮光光的,照在门框上的镜子,一圆片的白光射到门外很远的地方,直落场外的水池,水池再把圆片的白光反射到屋子来。妇人守着圆片光在屋中坐地,直待太阳坠落天黑,前后门关严睡去。睡去一夜无事,却担心门框上的镜子被贼偷了,没有照贼的东西,贼就会来吗?翌日开门第一宗事,就去瞧镜子,镜子还在。
镜子里却有了图影。图影正是自家的房子,一小偷就出现在檐下的晾席上偷参,丈夫与小偷搏斗。小偷个头小,身法却灵活,总是从丈夫的胯下溜脱。丈夫气得嗷嗷叫,抄一根磨棍照小偷头上打,小偷一闪,棍打在捶布石上,小偷夺门跑了。妇人先是瞧着,吓得出了一身汗,待小偷要跑,叫道我去追,拔脚跨步,一跤摔倒在门槛,看时四周并不见小偷。觉得奇怪,抬头看镜子,镜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一个圆白片子。
又一日开门看镜子,镜子里又有了图影。一人黑布蒙面在翻院墙,动作轻盈如猫。刚跌进院,一人却扑来,正是丈夫。蒙面人并不逃走,反倒一拳击倒丈夫,丈夫就满口鲜血倒在地上。蒙面人入室翻箱倒柜,将所有新衣新裤一绳捆了负在背上,再卸下屋柱上的一吊腊肉,又踢倒堂桌,用镢挖桌下的砖地,挖出一个铁匣,从匣中大把大把掏钱票塞在怀里。妇人看着镜子,心想丈夫几时把钱埋在地下她竟不知?再看时,蒙面人已走出堂屋,丈夫还躺在地上起不来,眼看蒙面人又要跃墙出去了,丈夫却倏忽冲去,双手在蒙面人的交裆里抓,抓住一嘟噜肉了,使劲捏,蒙面人跌倒地上,动弹不得。丈夫将衣物夺了,将腊肉夺了,将怀中的钱票掏了,再警告蒙面人还敢不敢再来偷?蒙面人磕头求饶,丈夫却要留一件东西,拿了剪刀一铰,铰下蒙面人的一只耳朵。遂扯着蒙面人的腿拉出来,把门关了,那只耳朵还在地上跳着动。妇人瞧得心花怒放,没想丈夫这般英武,待喊时,镜子里的一切图影倏忽消失。
以后的多日,妇人总见镜子里有自家的房子,并未有小偷出现,而丈夫却始终坐在房前,威严如一头狮子。妇人不明白这是一面什么镜子如此神奇?既然丈夫在门框上装了这宝物,家里是不会出现什么事故的,心就宽松起来,有好多天已不守坐,兀自出门砍柴,下河淘米。家里果真未有失盗。
一日,开门后又来看镜子,镜子里又有了图影。一人从院门里进来,见了丈夫拱拳恭问,笑脸嘻嘻,且从衣袋取一壶酒邀丈夫共饮。丈夫先狐疑,后笑容可掬,同来人坐院中吃酒。吃到酣处,忽听屋内有柜盖响动,回头看时,一人提了鼓囊囊包袱已立于台阶,一边将包袱中的参抖抖,一边给丈夫做鬼脸,遂一个正身冲出门走了。丈夫大惊,再看时屋后檐处一个窟窿,明白这两贼诡秘,一人从门前来以酒拖住自己,一个趁机从后屋檐入室行窃。急伸手抓那吃酒贼,贼反手将一碗酒泼在丈夫眼上,又一刀捅向丈夫的肚子,转身遁去。丈夫倒在那里,肠子白花花流出来,急拿酒碗装了肠子反扣伤处,用腰带系紧,追至门口,再一次栽倒地上。
妇人骇得面如土色。再要看丈夫是死是活,镜子里却复一片空白。
三日后,山下有人急急来向妇人报丧,说是挖参人卖了参,原本好端端的,却怀揣着一沓钱票死在城中的旅馆床上。
从太白山的北麓往上,越上树木越密越高,上到山的中腰再往上,树木则越稀越矮。待到大稀大矮的境界,繁衍着狼的族类,也居住了一户猎狼的人家。
这猎手粗脚大手,熟知狼的习性,能准确地把一颗在鞋底蹭亮的弹丸从枪膛射出,声响狼倒。但猎手并不用枪,特制一根铁棍,遇见狼故意对狼扮鬼脸,惹狼暴躁,扬手一棍扫狼腿。狼的脚是麻秆一般,扫着即折。然后拦腰直磕,狼腿软若豆腐,遂瘫卧不起。旋即弯两股树枝吊起狼腿,于狼的吼叫声中趁热剥皮,只要在铜疙瘩一样的狼头上划开口子,拳头伸出去于皮肉之间嘭嘭捶打,一张皮子十分完整。
几年里,矮林中的狼竟被猎杀尽了。
没有狼可猎,猎手突然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家坐喝闷酒,倏忽听见一声嚎叫,提棍奔出来,鸟叫风前,花迷野径,远近却无狼迹。这种现象折磨得他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乍醒。猎手无聊得很。
一日,懒懒地在林子中走,一抬头见前边三棵树旁卧有一狼做寐态,见他便遁。猎手立即扑过去,狼的逃路是没有了,就前爪搭地,后腿拱起,扫帚大尾竖起,尾毛拂动,如一面旗子。猎手一步步向狼走近,眯眼以手招之,狼莫解其意,连吼三声,震得树上落下一层枯叶。猎手将落在肩上的一片叶子拿了,吹吹上边的灰气,突然棍击去,倏忽棍又在怀中,狼却卧在那里,一条前爪已经断了。猎手哈哈大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棍再要磕狼腰,狼狂风般跃起,抱住了猎手,猎手在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伤而发疯的恶狼,棍掉在地上,同时一手抓住了一只狼爪,一拳直塞进弯过来要咬手的狼口中直抵喉咙。人狼就在地上滚翻搏斗,狼口不能合,人手不敢松。眼看滚至崖边了,继而就从崖头滚落数百米深的崖下去。
猎手在跌落到三十米,崖壁的一块凸石上,惊而发现了一只狼。此狼皮毛焦黄,肚皮丰满,一脑壳桃花瓣。猎手看出这是狼的狼妻。有狼妻就有狼家,原来太白山的狼果然并未绝种啊。
猎手在跌落到六十米,崖壁凹进去有一小小石坪,一只幼狼在那里翻筋斗。这一定是狼的狼子。狼子有一岁吧,已经老长的尾巴,老长的白牙。这恶东西是长子还是老二老三?
猎手在跌落到一百米,看见崖壁上有一洞,古藤垂帘中卧一狼,瘦皮包骨,须眉灰白,一右眼瞎了,趴聚了一圈蚊虫。不用问这是狼的狼父了。狡猾的老家伙,就是你在传种吗,狼母呢?
猎手在跌落到二百米,狼母果然在又一个山洞口。
……
猎手和狼终于跌落到了崖根,先在斜出的一棵树上,树咔嚓断了,同他们一块坠在一块石上,复弹起来,再落在草地上。猎手感到剧痛,然后一片空白。
猎手醒来的时候,赶忙看那只狼。但没有见到狼,和他一块下来已经摔死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
某年的春季,鸡肠沟一位贫农被杀。村人发现时满屋鸡毛,尸无首级,只好在脖颈倒插了葫芦,炭画眉眼,哀而葬去。
十八年后,山下尤家庄有后生十五岁,极尽顽皮,惹是生非,人骂之“野种”。后生挨骂倒不介意,其母却以为受欺,欲与村人厮斗。此户三代单传,传至四代,仅存一女,招纳了女婿上门,虽生下后生维系了门宗,终是根基不纯,最忌被人揭短。丈夫竭力劝慰,一场事故,善罢甘休。也从此,村人念及这上门婿忠厚,再不下眼作践。
上门婿善木工,制器精美绝伦,箍木盆木桶日晒七天风吹七夜盛水不漏,故常被村人请去做工。做工从不收费,饭食也不挑拣,只是合卯安楔时需鸡血蘸粘,最多有一碟鸡肉就是。
木匠惟有一癖好,珍视一只木箱,每出外做工,随身携带,无事在家,箱存炕角。平日寡言少语,表情愁苦,便要独自一人开箱取一物件静观,然后面部活泛,衔一颗烟于暖和和的阳坡上仰躺了坦然。箱中的物件并不是奇珍异宝,而是分开两半的头壳模型。后半是头的后脑壳,前半则是典型的面具。面具刻作十分精致,老人面状,长眼、撮嘴、冲天短鼻,额皮唇上纵横皱纹。后生的娘一见面具就要说是自己的丈夫刻的,木匠却否认。不是你刻的谁能有这等手艺?瞧瞧这是木质嘛,是垢甲做的。妇道人拿在手里端详,果然是垢甲做的。垢甲竟能做面具,垢甲简直和土漆一样了!问哪儿能弄到这么多垢甲,做面具好是好,却肮脏死人了!扬手就要撂出门去。木匠却赶忙夺了,安放箱中,且加了铁锁,一脸严肃,再不示外人看。
后生长至十七,依然不肯安生。四月初八太白山祭祖师爷,村中照例要往山上送“纸货”,做了许多山水、人物、楼阁的纸扎,又皮鼓铜锣中出动千姿万态的高跷、芯子。更有戏谑之徒扮各类丑角,或灶灰抹脸,或男着女装,或以草绳绕头做辫,或股后夹扫帚为尾,呼呼隆隆往山上三十里远的庵中拥去。木匠家的后生不甘落后,回家扭开父亲木箱上的锁,取了那半个头壳的面具覆在脸上,挤入队列。到了山上,庵前庵后放满了别的村舍送的“纸货”,不乏亦有各种竹马、社虎在演动,进香的和瞧热闹的更是人多如蚁。这后生戴面具舞蹈,一个小儿身却有老头脸,人群叫好,后生愈发得意忘形。恰鸡肠沟有人也来进香,忽见一人酷像当年被杀的老贫农,遂上前一把抱住叫说我爷你怎的活着?后生取下面具说爷我就没死!那人方知不是被害的贫农,却一口认定这面具是二十年前被杀的贫农的头脸。于是后生被扭到山下公安局。木匠遂也被传来,稍一问,木匠供认贫农是他所杀,但强调他并未要了贫农老头的命。
那天夜里我安木楔没鸡血,便去他家偷鸡,鸡已经抓到手了,被他发现。我放下鸡就走,他拉住我说要把贼交给公社去斗争,要叫人人知道我是贼,以后娶妻生子,也要让人知道妻是贼妻子是贼子,叫我永远揭不下贼皮。我说你这么狠,不给我一条活人路吗?他说贫农对你这富农成分的儿子就要狠,水不容火,天不共戴。我想他是铁了心,我也只有咬咬牙,杀人灭口。一斧子砍在他头上,头立即断了,又裂成两半。用衣服包了头逃,一路上真后悔,无论如何我也不该杀了他的头啊!我坐下来,决意要给那颗头忏悔,然后自杀谢罪,可解开衣包看时,那竟不是他的头。阿弥陀佛,亏他长年不洗头不洗脸结了一层垢甲,我砍来的是垢甲壳。我没罪的,我把他的垢甲壳砍了还他一个白净的头脸,所以我没有去自首投案,所以我活了二十年。
太白山顶有一池。池围三百六十五丈,不漏不泄,四季如然。池水碧清如玻璃,但凡有落叶漂浮,便有水鸟衔走,人以为神事。于是池左旁建一道观,太白山上下方圆求神祷告避灾去邪的人都来进贡,香火自是红火。
一日,道观的香客厢房住下了两位男人,本是陌路人,磕头上香,将大把的钱扔进布施箱后,天向晚各蒙被睡下无话。天将明,一人睡梦中被哭声惊醒,坐起听哭者正是对面床上那人。
这人问睡起来你哭什么呀?
那人说我才睡醒一摸头头不见了。
这人大惊,拉开窗帘,看见对面床上那人被子裹体坐着,果然没有头。说你没了头怎么还能说话呀?
那人说我现在是用肚脐窝儿说话。说着掀开被子,真是用肚脐窝说话,且两个乳长长流泪。
这人知道那人的乳也已作了双眼。便说你不要哭看头是不是掉在被窝里?
那人将被子抖开,没有头。
这人说你到床下看看是不是掉到床下了?
那人跳下床,爬着进去看了一会儿,没有头。
这人说你半夜上茅房尿尿是不是掉到茅房了?
那人披衣去茅房查看,没有头。用长竿搅动粪水也没有头。哭着回来了。
这人说不要哭你好好想想昨日天黑时你去过哪儿?
那人说我去大殿里给神磕过头。
这人说那去殿里找找说不定掉在殿里。
那人便去殿里,刚要出门,这人说我也糊涂了怎么能去殿里你在殿里磕头当然是头还在肩膀上的不会掉在殿里了。
那人就又回坐床上。
这人说你还去过哪儿?
那人说擦黑月亮出来我去池边看水中的月亮。
这人说这就好了肯定掉到池边了我帮你去找。
两人跑到池边把每一块石头都翻了,每一片草都拔了,没有头。掉到池里是不可能的,因为水鸟不允许有杂物落进去,要掉在池里水鸟会衔出来扔到岸上的。两人又往来路上往回找,仍是没有头。回到厢房那人又哭,这人瞧见那人哭,也觉伤心,后来就也哭起来。哭着哭着,那人却不哭了,反倒笑了一声,还劝慰这人也不要哭。
这人说你没头了你还笑什么呀?
那人说你这么帮我让我感激不尽我还从来未遇过你这好人我怎能也让你哭我没头我也不找了我不要我的头了!
那人说罢,头却突然长在了肩膀上。
过了馒头疙瘩峁,漫走七里坪,然后是两岔沟口穿越黑松林,丈夫挑着货郎担儿走了。走了,给妇人留一身好力气,每日便消耗在砍柴、揽羊,吆牛耕耘挂在坡上的片田上。
货担儿装满着针头线脑,胭脂头油,颤悠,颤悠,颤颤悠悠;一走十天,一走一月。转回来了,天就起浓雾,浓得化不开。夜里不点灯,宽阔的土炕上,短小精悍的丈夫在她身上做杂技,像个小猴猴。她求他不要再出去,日子已经滋润,她受不得黑着的夜,她听见猪圈里猪在饿得吭吭。他说也让我守一头猪吗?丈夫便又出门走。丈夫一走,天就放晴,炸着白太阳。
又是一次丈夫回来,浓雾弥漫了天地,三步外什么也看不见,呼吸喉咙里发呛。雾直罩了七天七夜,丈夫出门上路了,雾倏忽散去,妇人第三天里突然头发乌黑起来,而且十分软,十分长,像泻出黑色瀑布。她每日早上只得站在高凳子上来梳理。因为梳理常常耽误了时光,等赶牛到了山上,太阳也快旋到中天了。她用剪刀把长发剪下,第二天却又长起来。扎条辫子垂到背后吧,林中采菌子又被树杈缠挂个不休。她只得从后领装在衣服里,再系在裤带上,恨她长了尾巴。
丈夫回来了,补充了货品又出门上路。妇人觉得越来越吃得少,以为害了病。却并不觉哪儿疼,而腰一天天细起来,细如蜂腰。腰一细胸部也前鼓,屁股也后撅,走路直打晃,已经不能从山上背负一百四十斤的柴捆了。天哪,我还能生养出娃娃吗?
丈夫在九月份又出动了。妇人的脸开始脱皮。一层一层脱。照镜子,当然没有了雀斑,白如粉团,却见太阳就疼。眼见着地里的荒草锈了庄稼,但她一去太阳光下锄薅,脸便疼,针扎地疼。
丈夫一次次回来,一次次又出去,每去一趟,妇人的身子就要出现一次奇变。她的腿开始修长。她的牙齿小白如米。脖颈滚圆。肩头斜削。末了,一双脚迅速缩小,旧鞋成了船儿似的无法再穿,无论如何不能在山坡上跑来跑去地劳作了。妇人变得什么也干不成,她痛苦得在家里哭,哭自己是个废人了,要成为丈夫的拖累了,他原本不亲热我,往后又会怎样嫌弃呢?
妇人终在一天上吊自尽。
丈夫回来了,照例天生大雾。雾涌满了门道,妇人美丽绝伦地立于门框中。丈夫跑近去,雾遂淡化,看见了洞开的门框里妇人双脚悬地,一条绳索拴在框梁。丈夫号啕大叫,恨自己生无艳福,潸然泪下。泪下流湿了脸面,同时衣服也全然湿淋。将衣服脱去,前心后背竟露出十三个眼睛。
夏天里,长得好稀的一个女人嫁给了采药翁的儿子。采药翁住在太白山南峰与北峰的夹沟里,环境优美,屋后有疏竹扶摇,门前涧水潺潺。傍晚霞光奇艳,女人喜欢独自下水沐浴,儿子在涧边瞧着一副耸奶和浑圆屁股唱歌,老翁于门槛上听着歌声,悠悠抽烟。八月份的第七个天,儿子去主峰上采药,炸雷打响,电火一疙瘩一疙瘩落下来撵。儿子躲进三块巨石下,火疙瘩在石头上击,儿子就压死在石头下。女人孝顺,不忍心撇下公公,好歹伺候公公过。
公公是个豁嘴,但除了豁嘴儿公公再没有缺点。
夜里掩堂门安睡。公公在东间卧房,女人在西间卧房,惟一的尿桶放在中间厅地。公公解溲了,咚咚乐律如屋檐吊水,女人在这边就醒过来。后来女人去解溲,当当乐律如渊中泉鸣,公公在那边声声入耳。
日子过得很寡,也很幽静。
傍晚又是霞光奇艳,女人照例去涧溪沐浴。涧边上没有唱歌人,公公呆呆在门槛上抽烟叶,抽得满口苦。黎明里,公公去涧中提水,水在他腿上痒痒地动,看见了数尾的白条子鱼。做了钓竿拉出一尾欲拿回去熬了汤让女人喝,却又放进水。公公似乎懂得了水为什么这么活,女人又为什么爱到水里去。
公公告诉女人他要到儿子采过药的主峰上去采药,一去没有回来。女人天天盼公公回来,天天去涧溪里沐浴。女人在水中游,鱼也在水中游,便发现了一条娃娃鱼。娃娃鱼挺大,真像一个人,但女人并不觉得害怕。她抱着鱼嬉戏,手脚和鱼尾打溅水花,后来人和鱼全累了,静静地仰浮水面,月光照着他们的白肚皮子。
女人等着公公回来告诉他涧溪中有了这条奇怪的娃娃鱼,但公公没有回来。十个月后,女人突然怀孕,生下一个女孩来。孩子什么都齐全,而嘴是豁唇。女人吓慌了,百思不解,她并没有交接任何男人,却怎么生下孩子来?且孩子又是个豁嘴?!女人在尿桶里溺死孩子,埋在了屋后土坡。
又十个月,女人又生下一个豁嘴孩子。女人又在屋后的土坡埋了。再过了三个十月,屋后的土坡埋葬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豁嘴。
公公永远不会回来了吗?或许公公明日一早就回来。
女人已经极度地虚弱了,又一次将孩子埋在屋后土坡时,被散居于沟岔中的山民瞧见。他们剥光了她的衣服,用鞋底扇她的脸和她的下体。然后四处寻觅采药翁,终在溪边的泥沙中发现采药翁的药镢,哀叹他一定是受不了这女人的不贞而自溺。山民便把女人背负小石磨坠入涧溪。水碧清,女人坠下去,就游来了许多鱼,山民们惊骇着有一条极大的似人非人的鱼。
自此,娃娃鱼为太白山一宝,归于重点保护。
山北NB95A子坪的村里,一老翁高寿八十九岁,村人皆呼做爷。爷鸡皮鹤发,记不清近事能记清远事,爱吃硬的又咬不动硬的,一心欲尿得远却常常就淋在鞋上。因为年事高迈,村人尊敬;因为受敬,则敬而远之,爷活得寂寞无聊,兀自将惟独的一颗门牙包镶的金质牙壳取下来,装上去,又复取下。
过罢十年,算起来爷是九十九岁。一茬人已老而死去,活上来的又一茬人却见爷头发由白转灰,除那颗门牙外又有槽牙。再过罢十年,一茬人再皆死去。另一茬活上来的人见爷头发由灰为黑,门牙齐整。如果不是镶有金牙,谁也不认为他是那个爷的。不能算做爷,村人即呼他伯。又过十年,又是一茬人见他脸色红润,叫他是叔。又又十年,又又又十年,八十年后,他同一帮顽童在村中爬高下低,闹得鸡犬不宁。一个秋天,太白山下阴雨,直下了三个月。一切无所事事,孩子们便在一起赌钱。正赌着,村口有人喊:公家抓赌来了!孩子们赌得真,没有了耳朵,只有凸出的眼泡。他已经输尽了,同伴欲开除他的赌资,他指着口里的那枚金牙,这不顶钱吗?执意再赌。抓赌人到了身边,孩子们才发觉,一哄散去。他又输给一顽童,顽童要金牙。他赖着不给,再赌一次,三求二赢。顽童说没牌了怎个赌?划拳赌。抓赌人在后边追,他们在前边跑,口里叫着拳数。抓赌人追不上不追了,他却还是又输一次。输了仍不给金牙。两人就绕着一座房子兜圈子。忽听房子里有妇人在呻吟,有老妪将一个男人推出门,说生娃不疼啥时疼。他忽地蹲上那家后窗台,不见了。追他的顽童撵过墙角不见人。瞧瞧树,树上卧只鸟儿。掀掀碌碡,碌碡下一丛黄芽儿草。猛地转过身,身后也没有。顽童呆若木鸡。恰屋里又扑地有响,产妇呻吟声止,老妪喊生下了生下了。这顽童骂过一句,烦恼忘却,便爬后窗去瞧稀奇。土炕上血水汪汪,浸一个婴儿,那婴儿却不哭。老妪说怎个不哭,用针扎人中,仍不哭。用手捏嘴,嘴张开了,掉出一枚金牙壳,哭声也哇地出来了。
多少年后。
这个村一代一代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村祖还在活着,却谁也不认识。自此他们没有了辈分。人人相见,各生畏惧,真说不得面前的这位就是。
县上领导到太白山检查工作,乡政府筹办了土特山货,大包小包地堆放在办公室,预备领导走时表示一点山区人民的心意。不料竟失盗。紧张查寻,终于捉到小偷,欲让派出所拘留时,小偷请求立功赎罪,问如何立功,说是身怀特异功能,能数十米外知道屋中人的活动,若能饶恕,往后可协助派出所缉拿别的罪犯。领导生了兴趣,同意明日一早来验证。
明日,领导收了礼品,马上坐车要返回了,记起那个小偷,提来问道:“你既然有特异功能,我问你,我昨夜一更天做什么事?”小偷说:“回答领导,昨夜一更天领导没有休息,还是抓紧时间和妇联主任谈工作。领导是坐在床上的,后来不小心掉到床下。”领导说:“胡说!我一个大人,怎么会掉到床下?”小偷说:“那我怎么听见妇联主任说:‘上来,上来。’这不是领导掉到床下了吗?”领导想想,点了头,说:“那么,二更天我干什么了?”小偷说:“二更天领导吃夜宵,吃的是螃蟹。”领导说:“胡说,我从不吃夜宵,我的肠胃不好,吃了睡不着觉的。”小偷说:“那我听见领导说:‘掰腿。’这不是吃螃蟹是干什么呢?”领导想了想,嗯了一声,说:“那三更天我干什么了?”小偷说:“三更天是领导为了进一步了解山区群众生活状况,特意请来了妇联主任的母亲问情况。”领导说:“真是胡说!白天我了解情况了,晚上压根没请妇联主任的母亲。”小偷说:“我听见妇联主任叫了一声‘哎哟妈呀’!”领导不言语了,问:“那四更天呢?”小偷说:“四更天领导谈工作谈累了,用凉水洗脸,清醒头脑哩!”领导说:“又在胡说了!根本未洗脸!”小偷说:“如果没洗脸,领导怎么说:‘你擦了,给我擦一下。’”领导若有所思地咕哝了数语,说:“五更天,五更天干什么?”小偷说:“五更天工作谈完,领导真会调剂生活,与妇联主任下起棋了。”领导说:“胡说胡说!什么时候了还下棋?”小偷说:“我明明听见领导说:‘再来一回,再来一回。’这不是下棋吗?”领导嘎地笑了起来,说:“还行,有特异功能,我让派出所免你的罪了!”
自此,小偷被太白山派出所器重,据说协助参与了几起破案工作。
太白山北侧有一姓夜人家,娶妻欢眉光眼,智力却钝,不善操持,家境便日渐消乏,夜氏就托人说情租借了桠树坳一块门面开设饭馆。因要生意顺通,自然不敢怠慢地方,常邀乡政府的人来用膳。
中秋之夜,月出圆满,早早掩了店门,特摆酒菜与乡长在堂中坐喝,两人都海量,妻就不住地筛酒炒菜。吃过一更,乡长脖脸通红,说:“你也是喝家!让我老婆替我几盅。”便趴在桌上,手蘸酒画一圆圈。圆圈中出来一个妇人,肥壮短脖,声明用大杯不用小盅,随之一杯,仰脖灌下。夜氏吃了一惊,也用大杯。连喝五杯,妇人醉眼阇NFDA1,摆手说:“我喝不过你呢,你却不是我儿子的对手!”遂也蘸酒画圈,出来一个青年,英气勃勃,言称闷酒不喝,吆喝划拳。夜氏甚精拳术,划毕常拳,又划广东拳,复又划日本拳、老头拳。青年善饮,但败于拳路,喝得脸色煞白,说:“让你瞧瞧我妻弟的拳吧!”又画圈出来一少年。少年腿手奇瘦,肚腹便便,形若蜘蛛,说:“让我先吃些菜垫底。”低头一阵狼吞虎咽。夜氏妻就又一番烧火炒菜。两人对过一杯,相互要检查杯底里是否干净,规定滴一点罚三杯,一来二往竟将桌上三四瓶酒喝完。又启一罐,少年举杯过来要碰,酒杯哗啦落地,已立站不稳,说句:“我服你了,你敢与我小姨子对杯吗?”酒圈刚画毕,人就呕吐。夜氏也早头重脚轻,待要去扶少年,却见一个窈窕少女已坐在了桌边,笑吟吟地说:“你不陪我吗?”夜氏说:“几杯淡酒,怎能不陪的,姑娘你喝好!”少女说:“咱不划拳,联连成语定输赢。”夜氏应允,无奈肚中文墨欠缺,少女说“恭喜发财”,夜氏说“财源茂盛”,少女说“盛情难却”,夜氏却连不上来,输酒便喝了。如是一个盹时,输喝十杯,醉倒桌底,说:“失礼了,失礼了。”不省人事。少女笑道:“我喝酒还没有人能陪到底的。”兀自入了酒圈不见。又,少年入了青年酒圈不见,青年入了妇人酒圈不见,妇人也入了乡长的酒圈不见。乡长笑眯眯对夜氏妻说:“在咱这儿开饭馆,没酒量不行哩!”邀其再喝。
天明,夜氏酒醒,见满屋酒瓶,倏忽记得昨夜事,忙呼叫其妻。妻未回应,却见一人跳窗而走,似乎是乡长的身影。翻坐起视,妻竟沉醉床上,被褥狼藉,不觉心中森然,掀开被子看时,果然床上留有一脱壳之物,尖硬如牛犄角。便打醒妻子,令其速去屋后阴沟里小解。妻去一会儿回来,喜悦说:“尿出来了,尿出来了,果然是个小乡长!”夜氏去阴沟查看,阴沟的一块松沙被尿水冲开一坑,正有一只螃蟹往外爬,行走横侧着身子,口吐泡沫,似乎还有酒气。夜氏一石头将螃蟹砸烂,用沙埋了叮咛妻子不能外漏,遂返回店去,一身轻快。
山北侧的沟里磨了四十年的寡,熬到独儿长大了读书了干事了做上某县的一个主任了,跟儿享享福去啊,城市中呆半个月却害红眼,口舌生疮,大便干燥,还是回居太白山。太白山的空气可以向满世界出售,一日绿林里出一个太阳,太阳多新鲜。
孝顺的主任叹一口气,送回来一只波斯猫为娘解闷。
猫长至数月,本事蛮大,或妖媚如狐或暴戾如虎,但不捉鼠。大白日里要叫春,声声殷切,沟中人家的鸡和狗就趋来,乱哄哄集在门口,猫却懒坐篱笆前做洗脸状,遂以后爪直竖,蹒跚类似人样,倏忽发尖利之声。鸡狗则狂躁安静,一派驯服,久而悄然退散。娘初觉有趣,而以后鸡狗常来便生厌烦,知道这全因了猫叫春的缘故,遂将猫挑阉做兽中寡。但鸡狗依然隔三间五日必来,甚至来了,狗要叼一根木棒鸡要生一颗热蛋。木棒枯黑,分明是从哪儿的篱笆上弄的,鸡常常小步跑来将鸡蛋生在路上,是特意要来贡献的。娘好生奇怪。木棒拿去烧了饭,蛋却不敢吃,提着去沟中人家问谁家鸡不在家中生蛋,竟所有的都荒窝,遂计算日期退还蛋数。娘博得贤惠人缘,沟中人家无事要来聊天,每有妇人抱了小儿,小儿拉屎,猫则立即去舔屁股。狗舔屎,猫怎的也舔屎?娘顿生恶心,不让它再跳上案板去吃剩饭。到后来,有大人去茅房,猫竟也去舔,被一巴掌打落进茅坑。这是什么猫呀,该猫干的不干,尽干不该猫干的,避!娘夜里把猫关在门外,猫哀叫了一夜,娘不理睬,狠心嫌弃。猫到第三日就发疯,狂叫不已,且咬断屋檐下吊笼绳,一笼豆腐坠落灰地。将院中的花草捣碎。在厨房的水瓮中撒尿。娘终于大怒,把猫用裤带勒死。
儿子常常发呆,寻找着那个火球。
娘是凶死的,村人看见她站在凳子上,将脑袋套进了绳圈里,凳子就蹬翻了。那绳圈套的正是地方,舌头没有伸出来:灵魂遂出了窍,是一个火球,旋转着进了树林子。后来在很长的日子里,火球就出现,或在谁家的院墙头,或在巷口的碾盘上,或在树梢上,坐着像一只鸟。人们都在说,娘是挂牵着她的儿子的。
任何孩子都有爹,他没有爹。美丽的娘因为美丽而世上一切东西都想做他的爹,娘终于在一次采菌子的时候于树林子贪睡了一会儿,娘就怀孕了。他的爹是树精?还是土精?这始终是个谜,待他生出来的时候娘就羞耻地死去了。
儿子长大,逐渐忘却了身世,与村中顽童在夏日的艳阳下捉迷藏,他的影子特别深重。他肯定不是一位年迈精衰的老头的野子,因为精疲力竭所留下的孽种是没有影子的,但他也不是哪一位年少者的种子,他的影子的浓黑为人罕见。这一切也还罢了,奇怪的是他的影子还有感觉。偶然一次,一个孩子踩住了他的影子,他立即尖锐地痛叫,并且不能行走,待那孩子松了脚,他一个踉跄就扑倒了。这一秘密被发觉之后,他从此就不自由了。他常常进门后随手关门时影子就夹在门缝,像夹住了尾巴。他在树林子里追捕野兔时,树杈和石头就挂住了影子。恶作剧的人便要在他不经意地行走时突然用木楔钉住他的影子,他就立即被钉住,如拴在了木桩上的一头驴,然后让他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大受其辱。
他想逃脱他的影子,逃不脱。他想挽袍子一样要把影子挽在腰间,挽不成。他开始诅咒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害怕一切光亮;阴雨连绵的白天和三十日的夜晚是他最欢心的时期,他在雨地里大呼小叫地奔跑,在漆黑的晚上整夜不睡。
但是,太阳和月亮在百分之九十的日子里照耀在天空,生性已经胆怯的儿子远避人群,整晌整晌寻找着那个火球,他要向他的娘诉苦。火球却一次未被他寻见。
有一次他听村人议论,说很远了的“文化革命”时期,有一群人从城市里逃到太白山的黑松峡去避难。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他应该到那里去,那里似乎有他的爹,娘的灵魂的那个火球也似乎是从那里常来到村中的。他独自往黑松峡去,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在一片黑松林子里发现了一些倒坍的茅舍和灶台,一块巨石上斑驳不清地写着“逃□村□”字样。但没有人。他住下来,捡起茅舍中已经红锈了的斧子和长锯砍倒了松树伐解成木板要背负到山下去换取米面油盐。当他伐解开了木板,木板中的纹路却清晰的是一个完整的人形。他吃惊地伐解了十多棵树,每一棵树里都有一个人形纹。他明白了黑松峡里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人的原因,骇怕使他把斧子和长锯一起丢进了深不见底的峡谷去。
村人都知道他出走了,良心使他们忏悔了对这个丑陋人的虐待,他们没有侵占和拆毁他曾居住的那三间房子,企望着他某一日回来,但他没有回来。只是空荡的房子里,屋梁上有了一只很大的蝙蝠,白日里便双爪倒挂,黑而大的双翼包裹了头和身,如上吊的丑鬼,晚上就黑电一般地在空中飞动。
这一个冬季,太白山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就下雪。下得很厚,又不肯消融,见风起舞闬闬,只好泼上水冻一夜,结一层一层冰块,用锨铲到阴沟去。年关将近,还不曾停止。有人蓦地发现雪不是雪,没有凌花,圆的方的不成规则,如脂溢型人的头屑,或者更像是牛皮癣患者的脱皮。人们就惊慌了:莫非是天在斑驳脱落?
天确实在斑驳脱落。
脱过了年关,在二月里还脱,在四月里还脱。
害眼疾已失明了一目的娘在催促着儿子,没日子了,快去山顶寨求婚吧。后生把孝顺留下,背着娘的叮咛,直往山顶寨去。
三年前,后生相中了山顶寨的一个少女,在山屹崂里两人亲了口。当少女感觉到一个木橛硬硬地顶住她的小腹时,一指头弹下去,骂道:“没道德!”戴顶针的手指有力,木橛遂蔫下去,原是没长骨的东西。后生却琢磨了那三个字,便正经去少女家求婚。但少女的娘掩了门,骂他是野种,你娘是独目难道也要遗传给我个单眼外孙?甚至还骂出一句不共戴天。
现在,天要斑驳脱落了,还共什么天呢?
勇敢的后生来到寨上。正是晚上,一群鸡皮鹤发的年迈人在看着天上的星月叹息,说天上的月亮比先前亮得多了,也大得多了。原来月亮是天的一个洞窟,一夜比一夜有了更多的星星,这是已经薄得不能再薄的天裂出的孔隙了。后生知道年迈人已无所谓,他没有时间参与这一场叹息,只是去找他的少女。但寨子里没有一个年轻人,打问之后方得知他们差不多于一个晚上都结婚了,这个还算美好的夜里,不愿辜负了时光,在寨后的树林子里取乐。他一阵心灰,却并未丧气,终于找到了少女。少女披散着长发,长发上是一个腊梅编成的花环,妖妖地在树林子里骑着一头毛驴,一边唱着情歌,一边焦急地朝林外探询。他们碰在对面的时候,都为着对方的俊俏而吃惊了。
他说,你是结婚了吗?
她说当然是结婚了。
他没了力气地喃喃,那么,你是在等着你的丈夫了。
是等我的丈夫,她说,也是等所有爱过我的人。说罢了,又诡秘地笑,同时后生听到了一句“我知道你也会来的”。仅这一句话,后生勃发了狼一样的无畏,他们在毛驴的上下长长久久地接吻了。
后生高兴的是少女毫无反抗,当看见她首先将外衣脱下铺在地上,还说了一句“能长在手心多方便,一握手就是了”,他倒微微有一些吃惊。世上最急不可待的莫过于此了,但她却一定要他使用她带来的避孕套,他不愿意,他希望不合法的妻子能为他生出一个儿子来。她严肃异常,谁还生儿子,让自己的儿子降生下来受罪吗?这么争执着并没有结果。其实一切都发生了,他们几乎是昏过去几次,几次又苏醒过来。在少女的头脑里,满是一圈一圈的光环,她在光环中出入,喝到了新启的一罐陈年老醋,吃到了上好的卤猪肉,穿着一双宽鞋走过草地。她说:我的花骨朵儿绽了,我不亏做一场人人人了了了……声音由急转缓,高而滑低,遂化作颤音呻吟不已。
从此后生被安置在树林里,少女天天送来吃的,吃饱了他的肚子,也吃饱了他的眼睛,吃饱了他的心。不免要想起那个古老的故事,说是一个男人被劫进女人的宫中,享受着王子一样的待遇,最后却成为一堆药渣。现在的后生没有药渣的恐惧,倒做了一回王子。他在树林子里跳跃呼叫,如一头麝,为着自身的美丽和香气而兴奋。他甚至不再忧天,倒感念起天斑驳脱落的好处,竟也大大咧咧地走到寨子里,不害怕了少女的娘,还企望见一见少女的那一位小丈夫。寨子里的人并不恨他,并且全村人变得平和亲热,不再殴斗和吵架,忏悔着以前的残酷是因为制造了钱币。钱币就弃之如粪土了。善心的发现,将一切又都看做有了灵性,不再伐木,不再捕兽,连一棵草也不砍伤。
天继续斑驳脱落,肤片一样的雪虽然已经不大了,但终还是在下。
少女日日来幽会,换穿着所有的新衣。在越来越大而清的月亮下,他们或身子硬如木桩,或软若面条,全然浸淫于美妙的境界。他们原本不会作诗,此时却满腹诗意,每一次行乐都捡一蓬槲叶丛中,或是一株桦下,风前有鸟叫,径边乱花迷。后生在施爱中,看见雪似的天之肤片落在少女的长发上,花花白白地抖不掉,心中有一股冲动,想写些什么,便用她的发卡在桦皮上写道:
谁在殷勤贺梨花
昨也在撒
今也在撒
他还要再写下去,但已经困倦之极没一点力气,他软软地睡着了。少女小憩后首先醒过来,她没有戳醒后生,她喜欢男人这时候的憨相,回头却瞧见了桦皮上的诗句,竟也用发卡在下面写道:
假作真来真作假
认了梨花
又恨梨花
末了便高望清月,思想哪一日天不复在、地壳变化,这有诗的桦皮成为化石,而要被后世的什么什么动物视为文物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生听见深沉的叹息而醒了,身边的少女,亲吻时粘上的那节草叶还粘在额上,却已泪流满面,遂拥少女在怀,却寻不出一句可安慰的言语。
咱们数数那星星吧。后生寻着轻松的事要博得少女的欢心。这夜里只有星月,他不说明那是天斑驳后的孔隙。
两个人就数起来,每一次和每一次的数目不同,似乎越数越多,他们怨恨起自己的算术成绩了。
后生的想像力好,又说起他和老娘居住的房子,如何在午时激射有许多光柱,而每个光柱都活活地动。少女却立即想到了房顶的窟窿,没有笑起来,却沉沉地说:你要练缩身法的。
是的,他的一切都是她所爱的,惟独怨恨的是他的个子,他的个子太高了。后生并不解她的意思,自作了聪明,说不是有个成语,天塌下来高个子撑吗?她狼一样凶恶地撕裂了他的嘴,咆哮着说不许再胡说八道,因为寨子里人都习练这种功法了。
后生自此练功,个子似乎萎缩下去。而不伐的树木长得十分茂盛,不捕的野兽时常来咬死和吃掉家畜家禽,不砍伤的荒草已锈满了长庄稼的田地。老鼠多得无数,他一睡着就要啃他的脚丫子;有一次帽子放在那里三天,取时里面就有了一窝新生的崽仔。后生有些愤恨,它们在这个时候,竟如此贪婪!这么想着,又陡然添一层悲哀,或许将来没有了天的世界上,主宰者就是这些东西吧?
一日,少女再一次来到树林子,他将他的想法告诉了少女。少女没有说话,只是领他进寨子里去。寨子里再没有一个人,巷道中、墙根下到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他疑疑惑惑,少女却疯了一般地纵笑,一边笑着走一边剥脱一件件衣服,后来就赤条条一丝不挂了,爬到一座碾盘上的木板上,呼叫着他,央求着他。等后生也爬上去了,木板悠晃不已,如水石滑舟,如千秋送荡,他终于看清碾盘上铺着一层豌豆,原是寨中人奇妙的享乐用具。他们极快进入了境界,忘物又忘我,直弄翻了木板,两个人滚落到碾盘下的一堆乱石上。乱石堆的高低横侧恰正好适合了各种杂技,他们感到是那样的和谐,动作优美。他说,寨中的人呢,难道只有咱们两个人在快活?她说他们就在身下,在快活中都变成石头了。后生这才发现石头果然是双双接连在一起的。他想站起来细看,少女却并不让停歇,并叮咛着默默运作缩身的功法。后生全然明白了,于是加紧着力气,希望在极度的幸福里昏迷而变成石头,两个在所有石头中最小的连接最紧的石头。
天仍在斑驳脱落。斑驳脱落就斑驳脱落吧。
后生和少女已经变化为石头了,但兴奋的余热一时不能冷却。嘴是没有了,不能说话,耳朵仍活着并灵敏。他们在空阔的安静的山上听到了狼嚎和虎啸。听见了天斑驳脱落下来的肤片滴沥,突然又听到了两个人的吵架声。少女终于听出来了,那不是人声,是鬼语。一个鬼是早年死去的老村长,一个鬼是早年死去的副村长。他们两位领导活着的时候有路线之争,死了偏偏一个埋在村路的左边,一个埋在村路的右边,两个鬼就可以坐在各自的坟头上吵,吵得庄严而有趣。
一个人出去采药再没有回来,以为已经滚坡横死,他却在一个晚上给村里人托梦:他是在鸡肠沟的瀑布崖上作仙了,让村里的人忘记他的好处,也让他的家妻忘记曾嫌弃过她的坏处。第二天,村人都在议论这个梦,那人的家妻却忘不了丈夫,哭天嚎地,央求人们帮她去找回自己的男人。
村里的人就一起去鸡肠沟。鸡肠沟乱石崩空,荆棘纵横,他们以前从未去过,果然在一处看见了那个崖。崖很高,仰头未看到其顶,长满了古木,古木上又缠绕了青藤。此时正是黄昏,夕阳映照,所有的男人都看见了崖头有一道瀑布流下来,很白,又很宽,扯得薄薄的如挑开的一面纱,风吹便飘。从那古木青藤的缝隙里看进去,却是许多白艳的东西,似乎是一群光着身子的人在那里洗澡,或者是从水中才沐浴出来坐卧在那里歇息。如果是人,什么人能有这么丰腴、这么白艳呢?托梦人说他是成了仙,仙境里没有这么多丰腴、白艳何以称做仙境呢?天下的瀑布能有这般白这般柔?于是,男人们的神色都变化,一时沉醉于非非之想中,样子发憨发痴。男人的变化,女人们觉察到了,但并未明白他们是怎么啦,因为她们未看懂隐在古木中的东西。但她们体会最深的是自己只有一个丈夫,当男人们一步步往崖根下走时,她们各自拉住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一位勇敢的少男坚持往前走,他是新婚不久的郎君。他往前走,新娘往后拖,郎君的力气毕竟大,倒将新娘反拖着越来越走近崖根,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远远站定的男女看见他们在崖根下的那块青石板上,突然衣服飘动起来,双脚开始离地,升浮如两片树叶一样到了空中,一尺高,三尺高,差不多八九尺高了,但他们却又定止了一刻,慢慢落下来。落下来也不容新娘挣扎,再一尺高,三尺高升浮空中,同样在七八尺的高度上定止片刻再落下来。这次新娘就一手抓住了石板后的一株树干,一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大声呼救:帮帮我吧,难道你们看着我要成为寡妇吗?村人同情起这新婚的少妇,她虽然并不漂亮,但也并不丑到托梦人的那个家妻,年纪这么轻,真是不忍让她做寡。并且,男人们都是看见了古木内的景象,那是人生最美好的仙境,而自己的妻子已死死阻止了自己去享乐,那么,就不能允许和自己一样的这个男人单独一个去,况且他才是新婚,这个不知足的家伙!于是乎,所有的男人在女人的要求下一人拉一人排出长队拖那崖根的夫妇,将那郎君拉过来了。新娘开始咒骂他,用指甲抓破了他的脸。他们在劝解之中,真下了狠劲在郎君的身上偷击一拳或暗拧一把。
少年郎君垂头丧气地回来,从此不爱自己的新妇。每日劳动回来,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抽烟,吆喝新妇端吃端喝,故意将自己的那根肉弄得勃起,却偏不赐舍。新妇特别注意起化妆打扮,但白粉遮不住脸黑,浑身枯瘦并不能白艳。有时主动上来与她玩耍,但只是灰不沓沓,偶尔干起来,怀着仇恨,报复般地野蛮击撞,要不也一定要吹灭了灯,满脑子里是那丰腴白艳的想像。
这少男实在活得受罪了。
他试图独自去一次鸡肠沟,但每次皆告失败。村中所有的女人都在监视着自己的男人,所有的男人也就在监视着其他的男人。这少男的行动每次刚要实施就被一些男人发觉,立即通报了新娘。新娘就越发仇恨那个已经作仙的男人,她联合了村中的女人,用灰在村四周撒一道灰线,不让那作仙男人的灵魂到村中游荡;各自将七彩绳儿系在自己丈夫的脖子上,以防作仙男人托梦诱惑。而且,她们仇恨仙人的遗孀,唾她,咒她,甚至唆使自己的丈夫去强奸她,使她成为村中男人的公共尿壶,而让那作仙男人的灵魂蒙遭侮辱。
但少男还是偷偷地去了鸡肠沟。他背了猎枪和猎刀,说是去山林打猎而出走。他果然逆着鸡肠沟的方向去了山林,新娘和男人们暗中跟踪了半日后放心地回来,但少男在走出了遥远的路程之后又绕道去了鸡肠沟。他走到了崖根,也恰是一个黄昏,那古木青藤之内的东西看得真真切切。当他一走上那青石板,顿感到一种极强的吸力,身体为之轻盈,衣服鼓起犹如化羽,头发也水中浮草一样竖直摇曳。这一种美妙的体验使他立即想到了新婚夜的感觉,还未真正进入仙境就如此令人酥醉,他深深悟到了托梦人为什么宁肯抛弃家妻的缘由。他还未来得及捡起石板上的猎枪,双脚已离地三尺高了,他有点后悔不该将猎枪遗在这里,将来一定会被村人发觉他是到了仙境中去了而仇恨他。但这想法一闪即逝,他听着耳边的风声,甚至伸手抚摸了一下擦身而过的白云,身心透满了异常的幸福感。在愈来愈高的空中,那些丰腴白艳的东西越来越清晰了,突然觉得不应在背上还背着长长的猎刀,想拔下来丢到很远的洞中去,但他没有了力气,吸引力陡然增强,似乎是大坝底窟窿里的急流将他倏忽间吸了去。
少男自然再没有回到村中去。首先是新娘惊慌了,接着是所有的男人都惊慌了。他们又是手拉手,甚至各自腰上系了绳索互相牵连着去了鸡肠沟。果然远远看见了青石板的猎枪,他们统统哭了,新娘为丈夫的抛弃而哭,男人们为自己的命薄而哭,哭声遂变为骂声,骂得天摇地动。但是当他们集体站到了青石板上,谁也没有一点要升浮的感觉。先以为是大家连在一起分量太重,慢慢撒开手,解开绳索,还是没有感觉。大家都觉得奇怪了,男人们怀疑这一定是仙境中去了两个男人后已不需要更多的男人了,就吼叫着这世道的不公,而仙境也不公!有人喊:咱毁了这个崖!立即群情激愤,动手烧崖。崖上的草木燃烧了三天三夜,但因为有瀑布,仍有未烧尽的,而大火中那些黄羊、野猪乱跑乱窜,有的掉下崖来皮开肉绽,却没有什么人的惨叫。男人们背负了利斧开始登崖,见草就拔,逢木便砍,然后垂下绳索让别的人往上攀登。这项工作进行得十分艰巨,但无一人气馁,发誓攀到崖顶,彻底捣毁这个最美好也最可恶的地方。
他们终于爬到了崖顶,四处搜索,就在瀑布旁的崖头上,发现了一个天然的洞窟。火并未烧到这里,但一片刺鼻的腥臭味。走进去,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腐烂在那里,在蟒蛇的腹部有一把刀戳出来。人们剥开蟒腹,里边是一个人尸,一半消化模糊,一半依稀可辨,正是那位少男。
在洞后形成瀑布的山溪道上,满是一些浑圆的洁白的石头。
阿离在太白山上打猎,整个冬天一无所获,老听到山上烦乱吵嚷之响,疑是人声,却四下里不见人影。一日,又甚嚣尘上,鼎沸如过千军万马的队伍,且有锐声喊:“数树,数清山上的树!”树能数清?阿离觉得荒唐,不禁开笑,忽感后脑壳一处奇痒,有凉风泄漏。用手去摸,灵魂已经出窍,倏忽看见了坡下黑压压一片人正没入林中,一人抱定一棵树,彼此起伏着吆喝有没有遗漏,又复返坡下,一须眉皆白人物状若领袖,开始整队清点,一面坡的树数便确定了。阿离惊叹这真是个好办法,却蹊跷这是哪儿来人?前去询问,来人冷淡不理,甚至咒骂:避!你是哪儿来的?!阿离很窘,不再多言。后,山上的人一日比一日多,长什么模样的都有,穿什么服装的都有,不但多如草木,几乎没有了空闲之处。原来阿离独自孤寂,现在常常被挤到某一隅,有时守坐,他觉得脚痒,抱起一只脚来抓,竟抱起的是别人的脚。出去小解,鞋跟便磕了睡卧在地上的人的牙齿。阿离不停地要赔笑,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么拥挤着,阿离终于与周围的人熟悉了,终于有了对话: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风从哪儿来我们就从哪儿来。”
“还到哪儿去吗?”
“脚到哪儿去,我们就到哪儿去。”
“这儿真挤。”
“可不,市场上什么都贵了!”
阿离这时方知道了在山林后的洼地里,有一个好大的市场。
阿离去赶市,市场上更是人多如蚁,物价火苗似的蹿,一根蒜苗已经卖到一元,一只碟子也涨到五元。饭馆的门口,一人吃馒头,数十人涎着口水看,忽有乞丐猛地抢过一位食客手中的馒头,边吃边跑,食客去撵,眼瞅着要抓住了,乞丐却呸呸直往馒头上吐唾沫,食客便不撵了,娘骂得云山雾罩。阿离正感叹万分,一人挨近身来说:“先生,可要眼镜?”一只手在襟下一抖,亮出一副眼镜,又收缩回去。阿离说:“不要。”那人俯耳道:“这是好石头镜哩,值一百八十元。不瞒先生,这是我偷来的,我只想急于出手,你给几个钱就是。”阿离说:“你要啥价?”那人牵了他,走到避背处,四下观望后,拿出眼镜让他看,说:“二十元,等于我送你了!”阿离说:“十元。”那人说:“这不行。”阿离起身就走,那人头勾了一会儿,闷闷地说:“好了,先生,就给你吧!”阿离付钱拿货,回坐到一棵古木下,直唱一首歌子,突然一阵昏去,醒来自身横躺在一堆落叶上,苍茫山林,涛声正紧,面前峡谷寒溪色暗,鸟鸣凄清,远近并无一人,恍惚如隔世。
阿离寻思前事,明白了自己去了一趟幽灵世界;阳界的人有生有死,阳界总还平衡;灵魂不灭,难怪冥界那么拥挤了。急按口袋,口袋有硬硬的东西,掏出来果然是一副眼镜,便欣喜捡得冥界便宜,就无心再打猎,下山回家,要倒卖眼镜的好价钱了。阿离去了眼镜行,眼镜行的人却说,这根本不是石头镜,纯粹的有机玻璃片儿。阿离顿足捶胸,骂鬼也骗人,羞得数日不出门。又作想,我吃了鬼的亏,何不也去骗鬼?便也做了大批的有机玻璃镜重新上山,也就是先前的地方独坐,听到浮嚣之声,仰首开笑,果然后脑壳有了凉风泄漏之感,不觉置身到市场上。他大声叫嚣着出售石头镜,第一天便赚得许多钱币。第二天,生意正好,有二人前来闹事,说眼镜是假的。阿离矢口否认,那二人就拉了阿离的领口去见官,阿离被推搡着走,已经面如土色,但忽然想到鬼怕唾沫,唾沫唾之让变什么就可变什么。便一口浓痰唾在一人头上,说声:“变棵核桃树!”那人立即不见,就地生一核桃树来。另一人则骇然痴呆,阿离说:“你也认为这是假货吧?他变成了核桃树,结了果就砸着吃,我让你变个漆树,割漆时可以受千刀万刀!”那人伏地求饶。阿离说:“那好,你帮我一块推销吧!”那人真的一直帮阿离,眼镜卖得十分快。后来,有知道阿离的货是假的,谁也不敢说;不知道的,都来买,阿离赚了一麻袋的票子。
阿离终于又恢复了真身,把钱袋背下了山。当夜同家人一起清点钱数,却发现钱币上都按有“冥国银行”的章印。家人生气,说:“这就是你做的营生?!都送给阎王爷去吧!”一把火就烧了。
钱烧了,阿离就死在炕上了。
阿离见到了阎王爷,阎王爷告诉说:“这里灵魂已经够多了,但无功不受禄,得了你这么多贿赂,再有难处我还是要了你。”从此,阿离的灵魂再没有回到窍里,永远在已经拥挤的灵魂中拥挤了。
阿兑十八岁时上太白山捡菌子,太阳很好,坐地解衣逮虱子,腰带便挂在身后的矮树丛上。太阳西斜,红嫩似一枚蛋柿,忽然那矮树移动,将那腰带带去,看时竟是一头美角的鹿,急忙呼喊穷追。鹿跑得快,阿兑未能追上,拐过一个山嘴,却见草坪上有两只虎在搏斗。一条白额,一条赤额,皆庞然大物。草坪上乱花已碎,土末飞扬,两虎翻扑剪腾,正斗得难分难解。阿兑吓了一跳,返身逃躲,但虎仍在厮斗,却总是挡了去路,他向哪个方向跑,虎都在前边斗,阿兑急得双目流泪,说:“难道是让我观虎斗吗?”两虎同时大吼,旁边树叶簌簌坠地。阿兑便不再逃走,坐在那儿观看。虎愈斗愈凶,身上绒毛片片脱落,飘散如絮,竟落了阿兑一头一身。一虎斗得发狂处,竟分不出阿兑是虎还是人,便扑向了阿兑。阿兑也看得心热,忘了骇怕,跳将起来迎之而斗,另一虎则坐地观看。那虎扑来之时,阿兑侧身一闪,顺之一脚踢中虎眼,虎咆哮纵起,举爪打过来,阿兑早已跳开,没想虎尾接连一扫,砰的一声如棍磕在阿兑面门,血顿时肆流,跌坐地上。那虎嗷嗷长啸,若得意状,阿兑急中单手撑地,双脚蹬去,恰在虎的前右腿,虎一个趔趄退卧在那里一时难起。另一虎呼地扑到,又与阿兑搏斗。阿兑想,我要死了,也不能便宜了你这么死去,强忍着疼痛跳起,拳脚并用,腾挪躲闪,使虎不能近身。此虎恼羞成怒,一直逼阿兑到山嘴根,已无法脱身,双爪搭上了阿兑双肩,血盆大口来吞头颅。阿兑说:“你吞吧!”竟猛地将头直塞虎口,顶到喉咙。虎无法合齿,气息难通,人虎便寂然相持,看得那一条虎也呆了。如此一个时辰,虎终支持不住,松口倒在地上。阿兑满头血糊,双耳已没有了,定神了片刻,嘿嘿大笑,说:“我怕虎吗?我也是虎了!”两虎却同时又扑起共斗阿兑,阿兑又迎斗,前打后挡,左拦右防,终气力渐渐不支。绝望之际,见旁有一株大树,疾速攀上。两虎上望树端苦不能上,遂在树下又相互搏斗。阿兑居高临下,反复看虎的斗法,明白了自己失利有原因,且看出许多从未见过的技巧,一时也忘了后怕和疼痛,渐渐进入观赏艺术之境。不知过了多久,肚子饥饿,摘树上野果来吃,一边吃一边下观,却见两虎渐渐缩小,已经形不是虎,是相斗的两犬。后,犬又在缩小,形若斗鸡。最后竟是两条蟋蟀了,跳跃敏捷,却声鸣细碎。阿兑遂觉得没了意思,说:“我是不是看得太久了?”从树上下来回村,村人皆不识他,屋舍全已更新,惟村口那口井还在,井口石盘上磨出了四指深的绳痕。
娘在树林子里采蕨,突然天裂了缝,又合起,落下一疙瘩雷来。娘躲在槲下,雷把槲顶决了,娘逃到窝崖去,窝崖是佛窟,雷还是撵进来。娘不跑了,说:“龙你抓了我去!”轰然一声,光火飞腾。娘并没有烧成一截黑炭,鞋尖上绣的那朵绒花还艳艳红;崖壁上的石佛没了头。
娘的胆便破了,吐很苦的唾沫,再不采蕨,挨门守望儿子。儿子去太白的深处围猎,山深似海,儿子是最勇敢的猎手。世界的一切都又安静,娘去河边提水,一篙之水流动湉湉,心不敢兢,冷看落日里飞鸟已远,一朵云滞留屋上,就回坐堂前。这时候,却听见了蚂蚁叫,又听见了蚯蚓叫,叫声如枯木上长喙的鸟,三下快,三下慢;有草的涩味,有土的咸味;还有类似七星瓢和萤火虫又不是七星瓢和萤火虫的气味;接着有敲门声。
娘将门打开,门口并没有人,关上又听见敲门声,再打开,还是没人。娘疑惑了半刻,立即骇怕,很苦的唾液从口里流出来,门牢牢地关上了。
笃,笃,笃。谁又在敲门,门响着金属声。
“谁?”
“把门开开。”
“你是谁?”
“我。”
“我是谁?”
娘就是不开门。数天数夜的时间里,她把家中所有的竹竿都截了,做成一截一截的竹管,套在了手指上和脚趾上,担心那门终有被敲破的时候,有什么人要来捉她,她的手脚可以从竹管里抽掉。
终于儿子回来了,是个晚上,门还是不开;娘不信是儿子。
“娘,是我。”
“是我?”
“我是你儿。”
“我是你儿?”
儿子把佩带的长剑从门下缝伸进半截,说娘识得儿的剑,娘说不是剑是一道月,但却闻出了儿子膝盖上的那一片垢甲的味,说你是我儿,儿从后窗你进来。儿子进来,肩上是枪,腰间是剑,提了十三只黄皮狐狸。问娘为什么不开门,娘说总有敲门的。说话间,娘又说谁敲门,儿子说没有,娘说有,儿子说没有就没有,把门开开。门很沉重,门口没有人,门扇却比先前厚了几倍。
“你瞧,多亏这门!他们没能进来,影子全留在上面。”
门的厚度果然是一层一层奇形怪样的图影的印叠。
儿子豪气顿生,在屋中燃起火堆,拔刀剥下一层图影,图影是一个高瘦的人,面目并不熟悉,一刀劈二,丢进火堆烧了,娘说有人肉的焦煳味,也有牛肉的味。儿子用刀又剥下一层,图影是一只模样怪异的熊,却生有人之脚。儿子将熊身烧了,断下人脚,用刀尖划出一截,拿手往下捋,像剥柳皮一样。儿子在春天里有剥柳皮做口哨的手艺,但脚皮没有剥下来,一气乱刀斩成碎末。再剥一层,是三只眼的奇物。再剥再剥,剥下的有野猪有马有蛇舌的女人和长角的男人。儿子说:“我怕你吗?不怕!”一层一层丢在火堆去烧,屋里充满了难闻的臭味,但没有血和肉。儿子是懂得只要有肉煮在锅里,漂上来的油珠即可知这些是人还是兽。
“人油是半圆珠,兽肉的油珠儿才圆。”
儿子心情激动,遗憾没有刺激到一个猎手的强烈的快感。如果一刀砍下去,是人是兽,肥嘟嘟的肉分开,殷红的血渍在墙上如一个扇面,在火光的映照下鲜亮发明,或者血如红色的蚯蚓沿着皮肤往下滑移,那该是奇艳无比的景象!儿子剥到最后一层了,不甘心地叫道:“来一个活的!”图影突然凸出,还未看清是人是兽,那物已张口向儿子扑来。儿子一刀剁去,哐嘟滚下头来,果然是颗人头。待去捡拾,那没头的身子却压过来,儿子被压在下边了。儿子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肋骨咔咔地发出欲断的声音。急一脚勾踢,身子飞起来撞在木柱上,再跌下去不动了。这却是猪的身子,还是母猪,十八个奶头紫红肿大,如两串熟透的葡萄。而同时有四只五爪般的脚在方向不定地乱跑。儿子笑道:“往火堆中跑,往火堆中跑哇!”四只脚便果然入火,已经成炭团,发出爆响。
儿子将刀提起来,用衣襟揩上边的血,叫道:“娘,你儿子怕谁呢?门不要再关,我要看看谁敢来敲门?!”将刀哐地扎在门扇上,一扭头,火光将自己的影子正照在墙上,兀然吓死。
太白山一个阳谷的村寨人很腴美,好吃喝,性淫逸,有采花的风俗,又听得懂各种鸟鸣的乐音,山林中得天独厚的资源,熊就以熊掌被猎,猴就以猴脑丧生。凡是有毛的不吃鸡毛掸子外都吃了,长脚的见了板凳不发馋其余的都发馋。结果,有人就为追一只野兔而累死,有人被虎抓了半个脸,而瞄准一只黄羊时枪膛炸了常常要瞎去某人一只眼睛。吃喝好了,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呢?操×。其次的快乐呢?歇一会儿再操。下来呢?就不下来。喂了自家的猪,又要出外粜糠。一个男人是这样了,别的男人也是这样,于是情形混乱。到了某年的某月,一家的小儿突然失踪,另一家的人在吃包子时被人发现馅里有了半枚手指甲,凶犯查出来,凶犯说人肉其实并不好吃,味儿发酸。六十二岁的老公公强吮了儿媳的奶头被儿子责骂,做父亲的竟勃然愤怒,说你龟儿子吮我老婆三年奶头我没说一句话,我吮一回你老婆的奶头你就凶了?!终于召开了村寨全体村民的会议,实行惩治邪恶,当宣布凡是有过乱伦、扒灰,或做了情夫或做了情妇的退出会厅中堂靠于墙角去,中堂竟没有留下一个人,大家就全哭了。这不是某个人的道德问题,一定是这个村寨发生了毛病,由馋嘴追索到贪淫,末了便悟出是水的不好。
村寨中是有一眼趵突泉的,围绕着泉屋舍辐射为一个圆。“这是一个车轮哩!”年老的人坐于山头的时候会这么说,年轻人便想入非非:大深山中哪儿会有车呢?既是一个车轮,那一定是天王遗落,而另一个车轮就是孤独的太阳了。或许是平面的水轮,旋转着才使泉水趵突出来。现在泉水成了万恶之源,再不食用,于村外重新凿井。井凿七十三丈,辘轳庞大,须十二人合力起绞,村寨中便有了固定时间打水。若没有赶上这时间去打水,那就一整天炒爆豆吃。
半年后,村寨安然无事,人已无欲,目不能辨五色,耳不能听七音,口鼻不能识九味。慢慢,田地里不种了香菜、葱、蒜、花椒和辣子,到后也不种菜,只是五谷。饭食明显地简单了,一日三顿片片面、面片片,记不起面粉还能做什么麻食、饺子、馄饨。狐狸进村拉鸡,麝坐于村口翻弄脐眼,废了的泉池里滋生了虾,也有了声如婴啼的鲵。人都懒起来,生活就贫困,连面片也开始懒得做,懒得吃。先是孩子们不吃,大人说吃呀,不吃怎么活命呀!孩子说吃为了能活吗,宁愿不活也怕出那份力。大人就还理智地去吃,要把东西洗净,做熟,一口口塞进嘴,不停地嚼,冬天冷,夏天一碗饭一身水。他们不明白原先怎么馋吃呢,吃饭是多么繁重的劳作呀!也不好好吃了。村寨的人都失了腴美,卧于阳坡晒暖暖,怨这天长。
夜里,他们更懒得性交,怀孕的极少。年老的就抱怨年轻人:“怎么还不生个崽呀,怎么传种续代呀?!”儿女说:“怎么个传种续代呢?!”那事体还需要教授吗,但夜夜听儿女的房,房内安静,真恨儿女不教不行,就编出男的阳具是鸟,女的阴器是窝,要鸟进窝,进窝了又不停让鸟出鸟进几十次,数百次,询问鸟是否屙在窝里?儿女们就火了,说指头在腿上按数百次皮肉都疼,何况那种大面积的摩擦哩!儿女们不愿干那劳作,老年人自己干,但也是苦不能言,奇怪先前怎么有那样大的兴趣呢?
到后来,他们发现人在说话、笑、吃饭、劳作时,口鼻竟然在不停地呼吸,想想,日日夜夜不停地一呼一吸,多紧张,多痛苦呀!怎么长这么大就全然不晓得呢?现在晓得了,何必再去从事这愚蠢的工作?!不再呼吸,这个村寨的人便先后死去。
太白山的一个阳谷中的村寨就这么消失了,天上的太阳真正成了孤独的车轮。太白山下有人偶尔到了这里,看见似乎是有人住过的村寨,而到处是如人形状的石块和木头。石头生满了苔藓,冬夏春秋更变绿黄红黑,木头长着木耳。这人返回后却写了数十万字的书,说他发现了人之初,论证女娲造人不是神话,确有其事,这些石块和木头就是当时女娲所造的人之草稿。以此又阐述,人为石木所变,一部分人为石,一部分人为木,为石虽还未有根据,但木所变确凿,说他亲眼见那木头上不是木耳,是驻落着蝴蝶,历史上不是庄子曾化蝶吗?不是梁山伯祝英台化蝶吗?这人遂成为人类学家。
“×俊!”
×俊抬起头来,老泪纵横,并没应声,又俯下身在新拢的土丘上哭泣;又觉得不对,疑惑地乜视着面前这个小儿,甚至有些愤愤然了。
“×俊,你耳聋了吗?”
×俊又瞪了一眼,要抓起土坷垃打过去,但止住了,土坷垃在蒲扇般的手里捏得粉碎。要不是×俊现在心中充满了剧痛,他绝不会饶过这个乳臭未干的缺乏家教的小儿!他哽咽着说:
“×贵,你就这么生不见面、死不见尸地走了吗?常言说,当你知道你身上某一个部位的时候,这个部位就生病了;当你懂得一个人的好处的时候,这个人就死了。×贵,你真的是死了?可你死在了哪儿呢?我真后悔没能珍惜我们的交情!还是昨日,你要我翻几个跟头给你看,我说七老八十的了,硬胳膊硬腿的,翻跟头惹人笑话,我没翻。现在,我为你修了这个坟,盼你灵魂到来,我要给你翻个跟头了!”
×俊果真用手扫去地上的乱石,脑袋着地翻了个跟头,那骨架咯咯响着,像要散裂了似的。
五岁的小儿格格格地笑起来,肥嫩的手鼓着几片掌声,说:“翻得好,翻得好,再来一个要不要?要!”
×俊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将小儿扇远了。
“×俊,你疯了,你敢打我?”
×俊吼道:“你是谁?谁是你爹?小王八羔子!”
“唉,×俊真的是认不得我了。”
×俊停止了打骂,觉得蹊跷,但他真的不认识这小儿,村里也从未见过这小儿。
“我是×贵啊,狗日的!”
×俊简直吃了一惊:这个小儿竟是×贵,×贵活着的时候,口头禅就是“狗日的”,声音一模一样。可这五岁的小儿怎么会是×贵?
“我真的是你×贵哥!”
×俊却还是摇摇头。
小儿说,中午吃过饭,他准备睡一觉后就去找×俊喝茶,就和衣睡了。睡起来又觉得该换一身新衣服去,就开始脱身上旧衣。脱下一件,怎么还有一件;脱了,还是有一件;竟越脱衣服越多,脱到最后,才发现他是个小孩,原来那么高大的个头都是衣服穿成的!这时候的他突然明白那过去的七十多年是一个悠长的梦。
“胡扯淡!”×俊说,“×俊这么长胡子的人了,不是像你这样的小儿好哄!”
由小儿的话又想到了死去的×贵,×俊扑在坟上号啕起来。
小儿任×俊恸哭,却开始讲他的过去的长梦。他说,他小的时候就和×俊要好,他们恨村口老妪在桑葚树干上涂抹粪尿而咒骂,将老妪家长在地里的南瓜切了口,屙进一泡屎去,又将切口封好,使南瓜疯长到筛子大而臭不可闻。他说,是你×俊四十岁的时候与方×的媳妇偷情被方×发觉并盖头浇下一桶凉水,是我在喊:快跑,跑出一身汗来!你才跑的,你才免了一场寒病。他说,×贵还知道×俊的左腿根下有一颗豆大的痣。
×俊不哭了,他觉得这小儿句句讲得都对:“你真是×贵哥吗?”
“×俊!”小儿手伸出来,亲昵地在×俊的头上抚了一把。
×俊却又疑惑了,这哪儿可能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怎么会是五岁的小儿?突然,脸色大变:“你是鬼!”
小儿说:“你唾唾。”
一口唾沫唾上去,小儿还是小儿。
“你还在梦里哩!”小儿可怜了×俊,“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你还在梦中。”
“我做梦?做七十八年的梦?”
“梦里几代人的事常有哩。”×俊用指甲掐自己的脸,怪疼的。
“是梦怎的还疼?疼也疼不醒?”
小儿不知怎么说服他了。
“你要在梦里就在梦里吧!我告诉你,我还知道你将来要长条尾巴的,等长出尾巴了,你就信我是不是唬你。”
×俊回到家去,从此再没有见到×贵老汉,便一阵儿信那小儿就是×贵,一阵儿又不信起来,好像很羞涩的样子拿不了主意。他每天大小便时,手却不自觉地去摸摸屁股,看有没有尾巴长出来。五天过去了,没有尾巴。十天过去了,觉得屁股上胀胀的不舒服,有一块发硬的东西。又十天,那硬东西似乎又长大了些,终于在一个月后,一条小小的没毛的尾巴长了出来。
儿呀,爹要走了,谁都要走这步路的,爹想得开,儿你也不要难过。爹咽了一口气后,你把爹埋到尖峰上你就是孝子了。
儿子一直伏守在爹的床前,泪水婆娑,想爹是患的脑溢血,或者心肌梗塞就好,爹无痛苦地走,儿女们也不看着爹的难受而难受。脑子清清楚楚的,就这么在爹的等待下和儿女的看护下,一个人绝了五谷,痛失原形,肿瘤慢慢地消平了呼吸。爹有过千错万错,现在的爹全剩下好处了,儿子咬着牙,再不让眼泪流到脸上,他却不停地去上厕所。厕所在檐廊那头。天正下着雨。
十五年前,儿子是爹的尾巴,父子俩一块到集市上去。太阳红光光照着,爹脱了毡帽,一颗硕大的剃得青白的脑袋发亮,两只虱就趴在后脑处,而且相叠在一块了。“爹,虱在头上××哩!”爹正要与熙熙攘攘的熟人打招呼,狠劲地一甩,将儿子牵襟的手甩掉了。“爹,真的是在××哩!”爹已经瞪了一眼,骂出一句最粗土——其实是散佚在太白山的上古雅辞——“避!”儿子就也生气了:“避就避,哪怕虱把你的头×烂哩!”从那时起,爹对于儿子失去了伟大的正确性。
“德!”这是爹又在叫着儿子的乳名训斥了,“吃饭不要咂嘴,难堪,猪才吃得这么响的!”儿子的咂嘴声更大了,直至饭后,长舌还伸出来刷掉唇角的汤汁,弄出连续的响音。
儿子正在兴趣地扫除院土,爹突然高兴,说今日没有给老爷画胡子了。儿子不做声,将扫除的土复又撒回原地,掀开了捶布石,石下面有两只青头蟋蟀,专心去以草拨逗了。爹动火起来,抓过儿子开始教训,教训是威严而长久的,儿子却抬起头说:“爹,你鼻子上的一颗清涕快掉下来了!”爹顿时中止训话,窝到一边去了。
儿子到了恋爱的时节,爹认真地叮咛着恋爱就恋爱姣好的姑娘,不要与村中的年轻寡妇接触,免得平白遭人说三道四。儿子末了领回来的,却偏偏就是那个寡妇。
雨还在下,儿子立在尿缸边上尿,尿得很多。他疑心是眼泪倒流进了肚里才有这么多的水又尿出来。
病床上的爹并不知道天在下雨,他还以为这檐前长长久久的一溜吊线的水是儿子在尿,脑子里想像着那尿由一颗一颗滴珠组成落下去,他不懂得文章中的省略号,但感觉却与省略号的境界相同,便寻思他真的要死了,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将是一个缩小了的他,但这个他与他那么不和谐,事事产生着矛盾。父子是人生半路相遇的永不会统一的缘分吗?他已经琢磨了十多年自己的儿子,相拗的脾性是不可能改变了。既然你娶了寡妇做妻就安生去过你们的日月,却要吵闹,发凶性砸家具,越说媳妇快把锅拿开别让他砸了,一榔头就砸在锅上。“我的儿子会怎样处理我的后事呢?”爹惟一操心的是这件事了。太白山七十二座尖峰,我的一生犹如在刀刃般的峰尖上度过,我不愿意在我另一个世界里仍住在刀刃上,儿子能满足我的意愿吗?
“德,你还没尿完吗?”爹在竭力地呼唤了。
儿子也错觉了屋檐的流水是自己在尿,慌忙返回床边。
“爹,屋檐水流哩。”
爹想把自己静静思考后要说的遗嘱告诉儿子,听了儿子的回答,认定儿子又是在拗着他说话了,长长地叹一口气,说:
“儿呀,爹死后,爹求你把爹埋在那尖峰上,爹不愿埋在山下那一片平坦的洼地中,也不需要洼地四周植上松柏和鲜花,你记住了吗?”
儿子点着头,看着爹微笑地闭了双目,安详长息。
儿子号啕起来,突然悔恨起自己十多年执拗了老爹。“把我埋到尖峰上。”这是爹最后一次对儿子说的话,儿子不能再违背着爹的意愿啊!儿子邀请了众多的山民,开始将爹的棺木往尖峰上抬。尖峰高兀,路陡如刀,实在抬不上去,运用了很长很粗的铁绳牵着棺木往上拉,棺木虽然破裂,但爹是终于埋在了爹想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