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用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价值5

中国人的病 作者:沈从文


远远的忽然听到一阵女人清朗笑语声,抬头看看,就发现开满攀枝蔷薇短墙外,拉斜下去的山路旁,那一片加拿大的白杨林边,正有个年事极轻身材秀美的女子,穿着件式样称身的黄绸袍子,走过草坪去追赶一个女伴。另外一处却有个“上海人”模样穿旅行装的二号胖子,携带两个孩子,在招呼他们。我心想,怕是什么银行中人来看樱花吧。这些人照例住“第一宾馆”的头等房间。上馆子时必叫“甲鲫鱼”,还要到炮台边去照几个相,一切行为都反映他钱袋的饱满和兴趣的通俗。女的很可能因为从“上海”来的,衣服虽极时髦,头脑却很空洞,除了从电影上追求摹仿女角的头发式样,算是生命中至高的悦乐,此外竟毫无所知。然而这究竟是个美丽生物,那个发育完美的青春肉体,大六月天展览到用碧绿海水作背景的沙滩阳光下时,实在并不使人眼目厌嫌!

过不久,同住的几个专家学者陆续从学校回来了。于是照例开饭,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坐满了一桌子。再加上一位陌生女客,一个受过北平高等学校教育上海高等时髦教育的女人。照表面看,这个女人可说是完美无疵,大学教授理想的太太,照言谈看,这个女人并且对于文学艺术竟像是无不当行,若仅仅放在“太太客厅”中,还不免有点委屈,真是兼有了浪子官能上帝与君子灵魂上帝的长处的一种杰作。不凑巧平时吃保肾丸的教授乙,饭后拿了个手卷人物画来欣赏时,这个漂亮女客却特别注意画上的人物数目,反复数了三次。这一来,我就明白女客外表虽很好,精神上还是大观园拿花荷包的人物了。这点发现原本在情理中,实对于我像是种小小嘲弄。因为我这个乡下人总以为一个美观的肉体,应当收容一个透明的灵魂。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两个名词,不免重新有点不平,好像一个对生命有计划对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外一个宿命论不可知论的我居然战败了,虽战败还不服输,所以总得想方法来证实一下。当时唯一可证实我是能够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是用手上一枝笔写写什么。先是为一个远在南方千里外女孩子写了些信,预备把白天海滩上无意中拾得螺蚌附在信里寄去。因为叙述这些螺蚌的来源,我便将海上光景仔细描绘一番。信写成后,使我不免难过起来,心俨然沉到一种绝望的泥潭里了。因为这种信照例是无下落的。且仿佛写得太真实动人,所以失去了本来意义的。为自救自解计,才另外来写个故事。我以为由我自己把命运安排得十分美丽,若不可能,由手中一枝笔来安排一个小小故事,应当不太困难。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用我这枝笔,在空中建造一个式样新奇的楼阁。于是无中生有,就日中所见、所感、所想象种种,重新拼合写下去。我要创造一种可能在世界上存在并未和我碰头的爱情。我应当承认在写到故事一小部分时,情感即已抬了头。我一直写到天明,还不曾离开桌边,且经过二十三点钟,只吃过三个硬苹果。写到一半时,我方在前面加个题目,《八骏图》。第五天后,故事居然写成功了。第二十七天后,故事便在上海一个刊物上发表了。刊物从上海寄到青岛时,同住几个专家学者,都自以为即故事上甲乙丙丁,觉得被我讥讽了一下,感到愤愤不平。完全不想到我写它的用意,只是在组织一个梦境,至于用来表现“人”在各种限制下所见出的性心理错综情感,我从中抽出式样不同的几种人,用言语、行为、联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来描写它。八个人用八种不同方式从八个角度来摄取断面影像。这些人照样活一世,或者并不以为难受,到被别人如此艺术的处理时,看来反而难受,在我当时实觉得大不可解。这故事虽得来些不必要烦琐,且影响到我后来放弃教书的理想,可是一般读者却因故事和题目巧合,表现方法相当新,处理情感相当美,留下个异常新鲜印象,且以为一定真有那么一回事,那么几个人,因此按照当时上海文坛风气,在报纸副刊上为我故事来作索引,就中男男女女都有名有姓。这种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说到作品中那个女人,完全近于猜谜。这种猜谜既无关宏旨,所以我只用微笑和沉默作为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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