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是这几句空话说中了“偶然”另外某种嗜好,有会于心,“偶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美的有时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说,一个人刚好订婚,不凑巧又……战争。我觉得这对于读者,也就近乎残忍!”
我为中和那点人我之间的不必要紧张,所以忙带笑说:“是的,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写的故事,一定难过起来了。不要难受!我不仅写到订婚又离婚,还写过恋爱就死亡。美丽总使人忧愁,可是还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云教育产生的一些幻影,并非真有其事。我为的是使人分享我在海上云影阳光中得来的愉快,得来的感应,以及得来的对人生平凡否认和否定的精神,我方写下那个故事。可并不存心虐待读者!”
“偶然”于是笑了。为古人担忧弱点已给客人发现,自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说什么,把一双纤而柔的白手拉拉衣角,裹紧了膝头。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也许自己想起这种事,只是不经意的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许又以为客人并不认为这是不经意,且可能已疑心到是成心。“偶然”在应对间不免用较多微笑作为礼貌的装饰,与不安定情绪的盖覆,结果另外又给了我一种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书,给人甘美的忧愁已够多了。我什么都没有给“偶然”。
离开那个素朴小客厅时,我似乎遗失了一点东西。在开满了马樱花和刺槐的长安街大路上,试搜寻每个衣袋,不曾发现失去的是什么。后来转入总统府中南海公园,在柳堤上绕了一个大圈子,看见水中的游移云影,方憬然觉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独自在青岛大海边向虚空凝眸,作种种辩论时那一点孩子气主张。这点自信主张,若不是遗忘到一堆时间后边,就是前不久不谨慎掉落在那个小客厅中了。
我坐在一株老柳树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夹衫,颜色花朵如何与我故事上景物巧合。当这点秘密被我发现时“偶然”所表示的那种轻微不安,是种什么分量,我想起向“偶然”说的话,这些话在“偶然”生命中,可能发生的那点意义,又是什么分量,我都清清楚楚,我的心似乎稍稍有点搅乱,跳得不大正常。“美丽总使人忧愁,然而还受用。”
一个小小金甲虫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时,只见六只小脚全缩敛到带金属光泽的甲壳上面,从这小虫生命完整处,见出自然的巧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轻轻一扬,金甲虫即振翅飞起,消失到广阔的湖面莲叶间去了。我同样保留了一点印象在记忆里。我的心尚空阔得很,为的是过去曾经装过各式各样的梦,把梦腾挪开时,还装得上许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这一个泛神倾向用之与自然对面,很可给我对现世光色声味有更多理解机会,若用之于和人事对面,或不免即成为我一种被征服的弱点。尤其是在当前的情形下,决不能容许这个弱点抬头。
因此有意从“偶然”给我的印象中,搜寻出一些属于生活习惯上的缺点,用作保护我性情上的弱点。
生活在一种不易想象的社会中,日子过得充满脂粉气,这脂粉气既成为生活一部门,积久也就会成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份。爱好装饰处,原只重在增加对人的效果,毫无自发的较深远的理想。性情上的温雅,和文学爱好,也可说是足为装饰之一种。但脂粉气邻于庸俗,知识也不免邻于虚伪。一切不外乎时髦,然而时髦得多浅多俗气……
我于是觉得安全了,倘若没有在别的时间下发生的事情,我应当说实在是十分安全的。因为我所体会到的“偶然”生活情性上的缺点,一直都还保护着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过保护得我更周到的,还是另外一种事实,即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准备去接受它,证实它。这也可说是种偶然,由于两三年前在海上拾来那点泛白闪光螺蚌,无意中寄到南方时所得到的结果。然而关于这件事,我却认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恰如我一切用笔写成的故事,内容虽近于传奇,从我个人看来,却产生完成于一种人为计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