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房东太太探头进门,递给我一张加租通知书,宽而厚的方脸上摆满不得已:“实在对不起,物价地税越来越贵。”她走开,诚恳的抱歉还在楼道里打转儿。我没像以往那样立刻审视通知、计算房租飞升的百分点,我默默走向你紧闭的“灵感空间”,把那张不祥的纸塞在了门底下,米白的门板无声地瞪我一眼,我提起手袋离开了公寓。
夜晚空旷的街上,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冰和姨母的家都不很远,向东开十分钟是姨母在好莱坞山上的“植物园”,向西开十分钟是冰和杰克在比弗利山庄的千万豪宅。不管是投东还是奔西,他们都会乐意收容我。
但我的困苦是无法对人说的。现代女性,受过高等教育,又经济独立,无论陷入怎样的困境,都没有理由说自己别无选择,只有选择的好坏对错之分。谁能说我的选择不好不对呢?但为什么我一直跟自己的选择过不去?
我发现自己正向海边开去。下意识里,看得见海景的办公室和它所代表的一切才真实可靠,是未来的根基所在;拼命地策划产品、提高效率,好像不停地奔跑,与下城生机黯淡的脸不断拉开距离——也许,我能把握的只有这些。对你坦诚布公,不过是一种本能的自卫,为了爱,我们难道连生活的底线也必须放弃?
晚上九点,办公楼是一座空城,寂静中,电脑“嘤嘤”哼鸣,日光灯偶尔迸出轻微的叹息。我像每次加班那样,穿过区间小道,到茶水间冲泡一杯提神的清茶,在蒸腾的茶香里,走进西南角的办公室。
窗外,太平洋在月光下翻着细碎的银箔,海风荡漾棕榈树修长柔韧的剪影,闪烁不定的灯塔在夜的深处漂流。这是一幅我可以理解的画面,像奖状挂在窗户上——很辛苦、很努力,才挣到的一点特殊待遇,在男性统领的高科技公司,这很不容易。
我能够放弃吗?办公桌上,电脑屏幕探测性地闪出“辞职”的字样,像一只诡谲的眼,晶亮地逼视。我又试着敲了几下键盘,看自己到底能走多远。窗外,海浪缓缓冲刷沙滩、摇动船桅。
我打完了一份辞职书,措辞专业严谨,口气惋惜无比。我长舒一口气。你选择一生追随艺术,而为与你相守,我辞掉一个职位,哪怕苦心经营多年,到底重不过人生的追求,这个逻辑是成立的,甚至也许可行。我想象窗外的海景换成纽约下城嶙峋的楼林,或者灰暗单调的区间隔板,找一份新工作从头来过,艰难,但也不是未来的终结。
真正的爱应该是没有底线的,我的心在这个彻头彻尾的领悟中“嗵嗵”地加速跳起来。
转身之间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公寓里仍然黑暗无声,我打开客厅的灯,然后去敲画室的门,没有回应。我发现自己踩在那张加租通知书上,也许我刚才出去之后,你没有开门出来过,还在与画魂对话,或者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