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冷。有一天早晨，我起床后梳洗完毕，想到楼下去练习大小楷，走过亭子间看见门开着，房间里却没有人，我就走了进去。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对面屋脊上和树枝上都蒙上了白茫茫的一厚层雪——原来昨晚下了一场大雪，也不知什么时候停的。我打开窗子，探出头去，只见窗槛上、弄中的地上，也都已铺满了雪。因为时间尚早，整条弄堂地上没有人走踏过，所以望出去，洁白无瑕的一片，令人目夺神移。雪，原是象征着圣洁和光明的。我不禁在想：这肮脏的世界永远让这一片洁白的雪笼罩着有多好啊！我又抬起头望望天空，太阳还未出来，天空非常清澄，室外的空气格外新鲜。我一边贪婪地做着深呼吸，一边遥望着远处的天空，坐着坐着竟望出了神，也不想关上窗子，这时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着：

“早！你为什么发着呆？不怕冷吗？”

窗底下出现了一个温和的、微笑的面容，正是惠民。同时，我看见这一洁白无瑕的雪地上从东边到我窗下已经整整齐齐地印上了两行脚印。我抱怨着：

“你瞧你，好好的那么洁白的雪地给你踩脏了。”我说着，儿童时代那种顽皮的脾气在诱惑着，我随手在窗槛上抓起一把雪捏成一个圆球向惠民的头上掷去。这是出其不意的，惠民完全没有防备到，而我又是居高临下，抛掷的目标是瞄得很准的，一个圆圆的小雪球不偏不倚地正打中了他那个黑色校帽中间的黄圈圈。他吓了一跳，我不禁出声地笑了出来！我看他除下帽子甩去了雪，同时也以极快的手势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向窗口上抛来，但是我的身子早已躲到里面去了，他的声音却在窗底下响着：

“快把窗子关起来，小心招了凉。我到学校去了，下午再见。”

我探出头，见他已经踏着快步走向弄口去了。洁白的雪地上又多了两行足印，一直延伸到弄口，又弯着到弄外去了。

太阳慢慢地升起来，升起来，已经照到了屋脊，也照遍了大地。屋面上的雪受了阳光的照射而开始融化，融化了的雪水一缕一缕从屋脊上流到屋檐，又从屋檐上滴答……滴答地流到地面……

下午，阿姨领着小妹妹在亭子间里玩，妹妹已经长到五岁了，很好玩，也很活泼可爱，大家都很喜欢她。阿姨却自生了她以后再没有生育。

我和母亲在楼上房间里，我挨着窗户坐在一只矮脚凳上，在大木绷子上绣一幅山水的锦屏。我一边绣着，一边和母亲闲谈。大炉子里在燃烧着的煤块，给房间提供一种适度的温暖。这时，我心里很平静也很轻松，因为我担忧了好久的那件婚事，因为对方条件不合，已被父亲回绝了。当然，这对我来说是最高兴的了！我和母亲就在这温暖的、静穆的、愉快的气氛下随随便便地闲谈着。从刺绣谈到烹饪，从烹饪谈到家务，母亲总是用和蔼的语气教导我。她自己是一个受着旧道德观念、贤妻良母型的妇女。她希望我将来也能做到像她那样子。起先，我们的谈话是没有目的，也没有系统的。但是，后来她却拖着一把椅子坐到我身旁，一本正经地说：

“记住我平常和你说的许多话，将来即使嫁到夫家去，你也吃不了亏。不要去学外面那种摩登姑娘的样，只会吃、喝、玩、乐，白天黑夜地在外闯。你要知道：你是在怎样的家庭里生长出来的姑娘，将来嫁出去人家称赞你一声，到底是生长在大户人家的小姐，你想你爸爸和妈妈的脸上有多光彩！记着，不要去学那种无知无识的女人那样，专门在丈夫面前搬弄公婆、小姑、叔伯、妯娌的是非。这是最最要不得的。我嫁到林氏门中来，他家的规矩多么大，我虽然不敢说能做到十全十美，但总算得到了一个好儿媳、好妻子的名声……宝！过了年你就十七岁了。女孩子出嫁是早晚的事，做父母的总希望你的终身大事能够大家称心如意……主要能有一个疼你、体贴你的丈夫，做妈的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