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 吉

天狗 作者:贾平凹




阿吉原名叫阿鸡,从城里打工回来后村人才知道他已经改名了。

城里人将妓女称做鸡,这使初次进城的阿鸡很没体面,虽掏了五元钱在环南十字路口的卦摊上求了个“吉”字,但字改音未改,仍被人瞧不起,只能在建筑工地上当和灰的小工。工人们一边劳作一边要说些荤段子,阿吉呆听着就捉了锨把不动,老总便骂阿吉懒,不出四个月,结算了三百元,让他走人。

阿吉在城里浪逛了一天,无事可做,将一泡屎拉在草帽里,把草帽又摔在一堵砌了瓷片的墙上,离城回家。

回家要坐一天的火车,三百元钱藏在鞋垫下,不敢随便买吃喝。同椅上和对面椅上是三男两女,衣着鲜亮,又啃着烧鸡,阿吉就很孤独,把鞋脱了,抱起双膝在座位上做瞌睡状,心里骂:好东西都叫狗吃了!好女人都叫狗×了!骂着骂着心理平衡下来,真的便瞌睡了。一觉醒来,刚好车快到站,赶忙要穿鞋往车门口去,却怎么也找不着自己的鞋。

“鞋呢,我的鞋呢?”椅下满是皮鞋,阿吉急出一头水。

旁边人问,你是什么鞋?阿吉说条绒面,布底子。那人说,就是那双破鞋呀?臭死人了,早从窗口扔出去了!阿吉质问谁扔的?拳头便提了起来。但阿吉很快就松开了手,因为他面前站起了三个男人,又粗又高,拿眼睛盯住他。阿吉说:“扔了……就扔了。”人站在车外了,却对着车窗破口大骂:“扔我鞋的,我×你妈!”骂一句,跳一下;再跳一下,站台上一块玻璃碴子扎了脚,扎出血来。

阿吉并不可惜那双鞋,鞋确实是破鞋了,他也是可以打赤脚从小站上走十里路回村的,但阿吉遗憾的是鞋垫子下藏着钱,硬硌铮铮的三百元钱。

阿吉赤了脚到小站东边的席棚里去找阿狗。阿狗是阿吉的同胞哥哥,父母死的时候,阿狗待阿吉还好,发誓说他卖豆腐也要供弟弟念完高中念大学,可阿狗一娶了婆姨就听婆姨话了,分家过活,搬到小站卖豆腐了。阿吉也瞧不起阿狗,进城时跑过豆腐棚就恼得去打招呼。现在,他只好向哥哥借钱了。阿狗听阿吉说得恓惶,扇了他一个耳光,却把五十元钱捏一疙瘩塞给他,低声说:“别让你嫂子看见。”

阿吉说:“NFDA6,我会还你的!”

原来阿吉要买双板儿鞋的,想了想,一怒买了双人造革皮鞋,二十元。又三元钱买了一副墨镜。镜一戴上,眼前蓝瓦瓦的,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阿吉回到村里,天已麻麻黑,老远看见巷口村长家的窗口亮了灯,灯光映在山墙外的碾盘上,阿米和小安蹴在碾盘上赌红桃四。阿吉咳嗽了一声,端端走过去。阿米“哈”地咋呼了一下,说:“是鸡哥回来了?!”

阿吉说:“从城里回来了!”

阿米抬起身要摘墨镜看看,阿吉喊了一声:“臭手!”阿米就不敢动了。

小安说:“我手才臭哩,叫他赢了十元了!”

阿米说:“这靠智力哩,又不是抢的。”

阿吉说:“你以为你是谁,看我收拾你!”

阿米是村里的上门女婿,阿吉没进城前就眼里没有他。婚后的第二天,牡丹引着新夫阿米来给本家子各户认门磕头。到了阿吉家,阿吉问:“贵姓?”阿米说:“免贵,姓米。”阿吉就笑了。阿米说:“大哥的大名?”阿吉说:“说了嫌你怕怕哩!”阿米说:“莫非大哥叫老虎?”阿吉说:“老虎倒不是,叫鸡,往后你不要惹了我!”从此阿米果然害怕阿吉。阿吉去城里打工的时候,阿米就求过能不能跟着一块去,阿吉没有理他。

一张牌一块钱,三个人赌了几个来回,阿吉果然赢了。阿米嚷着再来,阿吉说行么,我也不嫌钱多了扎手,却一定要验资。小安是没钱了,只好袖了手在旁当牌警。阿吉和阿米两个人一来二去继续赌,阿吉把赢来的输了,又把身上的二十七元钱输掉了,一摔牌,说:“权当我耍了个歌厅的小姐!”

小安说:“吉哥在城里耍过歌厅的小姐?!”

阿吉说:“城里讲究夜生活嘛!”

阿米死死捏着一把钱,看着阿吉走了,一张张清点,却突然想:阿吉他是骂我哩嘛!恰好村长的公鸡天黑了从大场上回院中的架上,阿米一脚踢去,骂道:“黄鼠狼拉了你去!”往常,骂黄鼠狼阿吉是不会饶的,但现在阿吉竟不理,这使阿米有些纳闷,看着那一溜皮鞋脚印,甚至有了点失意。

阿米说:“阿吉怎么不理会?”

小安说:“阿吉见过大世面了。”

阿吉走得很远了,站住,回过头来,而且是把墨镜推架在了脑门上,说:“阿米,我告诉你,我不是鸡狗的鸡,我是吉,上边一个士下边一个口的吉!”

阿鸡改名为阿吉了,这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来,能改了名字,肯定是在城里做了大事。园园甚至听到议论,说是阿吉在一家公司里当了什么主管,皮鞋西服那是上班的工作服,一月发一次,常陪客户去歌舞厅,耍的是白脸长身的小姐,还泡过俄罗斯来的妞儿,园园就惊慌了。

因为阿吉以前曾要和园园谈恋爱,园园拒绝了他,说,你能给我盖一院像拴子家的两层水泥板楼房,我就嫁你!拴子的舅舅在县公路局当局长,拴子的爹能长年在公路工地上包活干,是村里最富的人家。阿吉哪有和拴子家的比头,打死他也盖不了那样的房子!阿吉进城也是受了园园的打击而走的,那时阿吉说:我在城里不干出个名堂就不回来!如今阿吉回来了,一定是会羞辱她的。

园园就去找拴子,拴子和他爹正从害了肾病的刘干事家出来往回走,园园立在树后叫了一声“拴子”,自己脸都红了。园园是和拴子在他家的磨坊里亲过嘴的,说话已经不心跳,但园园怯拴子的爹。拴子的爹眉眼威严,却是开通人,说了一句“你们说话”,自己就先回去了。拴子见爹一走,急猴猴就扑过来拉园园的手,园园说大白天的,把手收了:“你知道阿吉回来了吗?”拴子说:“知道。”园园说:“你知道他改了名吗?”拴子说:“城里的王八大三辈啦?何况他还不是城里人!”园园说:“听说他在城里耍大啦,交识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装了一口袋名片哩!”拴子说:“别听胡说!”心里却吃了一紧:现在的世事说不得,什么情况也会发生,难道阿吉还真脱胎换骨了?就拿眼睛盯着园园:“他又骚扰你了?”园园说:“这倒没。你说他这回来要干啥呀?”拴子说:“管他干啥呀,咱俩的事我爹催着待客的,你定个日子吧。”

园园很快定了日子,毛看待了十桌客。按风俗毛看就是订婚,但订婚分两道手续,得毛看一次,男方的父母要给女方钱财首饰,再得正看一次,男方的父母还得给女方钱财首饰,方可领取结婚证,商定结婚日期。园园和拴子毛看待客的那个上午,阿吉和小安,还有小安的相好豆花,去逛镇街。小安年纪轻轻的就有了相好,阿吉气有些不顺,好的是豆花腿短屁股下坠,阿吉便让他带着豆花。豆花是石头的侄女,进乡政府院子去询问修水渠经不经过她家坟地的事,小安便问阿吉:“你觉得好不好?”

阿吉说:“鞋好。”

小安说:“鞋是我买的,脚胖了些,看不见鞋沿了。”

阿吉说:“你倒舍得!”

小安说:“咱想讨个婆姨么。”

阿吉哼哼地笑,问小安,婆姨是什么?小安说婆姨就是婆姨呀。阿吉说你也学过拼音的,你念,慢点拼拼。小安念:“婆——姨——×!”叫道:“原来婆姨是指那个呀,你怎么知道的?!”其实阿吉也是听城里人说的,城里人曾经听阿吉口里婆姨长婆姨短的,就嘲笑乡下人把女人不当人。

但现在阿吉却嘲笑小安了,为讨个“婆姨”就买那么好的一双鞋。阿吉再问小安,你知道日子是什么意思?小安说这我知道,油盐柴米醋吧。

“你什么也不懂!”阿吉说,“你没进过城!”

小安完全是低了一辈了,他歪着头看阿吉的脸,问日子到底是什么。阿吉的脸定得平平的,什么却不说了。豆花从乡政府出来,脸色灰了一层,小安问怎么啦,豆花说水渠已定了线,是要经过她家坟地,去年才给爷爷造了新墓,又得迁移的。阿吉说迁移的事有你爹和你叔哩,用得了你犯愁,你操心个草帽是正事,大热天的,人都晒成红薯啦。豆花说,小安不给买么。小安翻着口袋,口袋底都翻出来了,说,哪有钱?街上的人窝里有人戴了个新草帽,阿吉说,豆花你要不要那个草帽?豆花说,要哩么。阿吉说,你有一条绳带没,有绳带了这草帽就归你。

豆花把一条绳带给了阿吉,阿吉将绳带从头顶系到脖子上,还打了个结儿,就走近那个戴草帽的人。他是站在了那人的左边,右手极快地揭了草帽戴到自己头上,那人头扭向左边张望,喊:“谁抢帽子?我的帽子?!”阿吉在右边拍拍那人肩:“嫂子,这街上贼多哩,戴帽子你要系帽带么,你瞧我,有帽带儿谁抢得去?”

阿吉戴着草帽踅过来,把草帽戴在了豆花的头上,豆花眼里都放了光。

阿吉一得意就想尿尿,他去街边的公共厕所里尿得老高,但阿吉听到了两个人说话,话说得像五雷轰顶。两个人是蹲在坑边边拉屎边议论拴子家的事,一个说有钱的人都长得好,一个说那不见得,东洼村的得胜该有钱吧,脸窄得像刮刀。一个说得胜不行他儿子拴子也不行,可拴子生下娃娃了你瞧吧,那园园就人样稀么。一个说拴子真的能娶了园园?一个说今日毛看哩你不知道,得胜昨天在银匠铺里取了戒指哩。阿吉不等尿完就提裤子,裤裆里湿了一片。他没有再去理会小安和豆花,小跑进村要查个究竟。村里果然有许多人都往拴子家走,当下拐脚回到自己家,哐啷把门关了。

阿米也是去拴子家吃席的,走到半路,牡丹让阿米回去拿个空桶,说是拴子家今日待客,肯定剩菜剩饭多,到时候盛在桶里提回来喂猪。阿米就返回去拿桶,跑过阿吉的后窗,听见屋里有吵架声,吓了一跳,放下空桶站上去从窗缝往里看,看见阿吉一个人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大声地说:“嗨——把我气死啦!嗨——我×你妈!”

阿米同情起阿吉了,他在拴子家坐了一会儿,想,这时候安慰阿吉,阿吉就不会再欺负他阿米了,便推托家里有急事,向拴子告辞。拴子大方,说那让牡丹带些饭菜给你捎回去。阿米便来敲阿吉门,什么话都不提了,只邀请到他家吃饭去。阿吉在阿米面前是不倒威的,他把皮鞋穿上了,又穿上了那一件很短的西服,戴上墨镜,说:“请我去你家呀,没有肉我不去给你充脸哩!”

牡丹从拴子家带回来的是一盆米饭和一碟红烧肉,阿吉吃毕,问:“有没有牙签?”阿米说:“牙签?”阿吉说:“瞧你,你家哪儿会有牙签?在城里用牙签惯了,吃完饭不剔剔牙就像每天不洗脸一样难受!”牡丹看着阿吉上嘴角沾着的一颗米,她不敢说阿吉你擦擦嘴,便夸奖道:“吉哥不显老,嘴上不长胡子。”阿吉抹抹嘴,笑笑,是不?米粒掉下来。牡丹说:“吉哥在城里是个主管了?”阿吉说:“你看我像不像?”牡丹说:“我早就说了,吉哥大鼻子,不是乡里能呆住的人,果然是了!东洼村最俊的女子数园园,可惜园园眼里没水,鲜花插到拴子的牛粪上了!”阿米知道底细,立即用眼睛瞪牡丹。阿吉却嘎嘎大笑:“你说园园是鲜花呀?!”牡丹说:“园园不是鲜花谁还是鲜花啊?”阿吉说:“你没进过城,我怎么给你说呢?我告诉你,即使是我一辈子在村里,我也不会娶园园,她是个白虎哩!”这下阿米和阿米的婆姨都吃惊了:白虎?我的天!

女人若是白虎便命硬,嫁谁克谁。阿米千叮咛万叮咛婆姨不敢把这话扬出去,可牡丹哪里能憋得住一个屁,先给隔壁的石头爹说了,石头爹又告诉了阿财的婆姨,不几天村里人都知道园园是个白虎。园园人称小观音的,毛看的时候虽然得胜一再挡客,村里仍是十分之七的人家去行情恭贺,猛一下形象坏了,好像兴善庙里的佛像在“文革”中被人砸了头,庙从此成了生产队的仓库,什么东西都可以扔在里面。大家对得胜家的敬畏没有了,也避着园园和拴子,拴子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但他弄不清是什么原因。

一日,小安和拴子去镇街,拴子给小安买了一碗凉粉吃,小安受感动,两人小便的时候,小安往拴子腿根看,说:“拴子你是不是青龙?”拴子说:“不是青龙怎么啦?”小安说:“不是青龙压不住白虎。”如此这般那般说了一通。拴子说:她是白虎?拴子的衬衣都汗湿了,当晚约了园园到村后的废砖瓦窑上,拴子和园园亲了嘴,拴子的手就往园园的裤带下钻。园园坚决不愿意,说不到洞房花烛夜,是绝不会干那事的,拴子梗着脖子不言传,两人挽缠了半天,园园只允许手伸进去摸摸,拴子摸了,倒在地上狂笑。园园说:“瞧你这瓜样!”拴子才把小安的话说了一遍。园园当下打了拴子一个耳光,说:“别人这么坏我名声,你竟然信了来验证我?!”转身跑走,拴子叫也叫不回。

这一恼,园园数天不理拴子,拴子去她家,门都是哐地关了,门外的狗还在喊:汪!拴子就把这事告诉了爹,得胜勃然大怒,他不允许阿吉来诋毁,就召集了曾在公路上包过活的一帮熟人要教训阿吉。

镇上的灌溉大渠开始栽桩画线,阿吉去现场看了看,正逢着邻村有人给孩子过满月,阿吉也去了,问:“是男娃女娃?”主人说:“生得不好,女娃。”阿吉说:“不就是长大了嫁给皇帝吗?!”主人高兴了这一句话,也拉他去吃席。阿吉吃得肚子多大,往回走时弯不下腰,路过一片芦苇地,墨镜掉在地上,醉眼阇NFDA2的,又折不了身。芦苇里出来三个人,一女两男,他说:“嫂子,帮我拾拾镜。”女的说:“你眼睛瞎了?”阿吉看了一眼,女的也是大肚子,阿吉说:“唔,嫂子也去吃席了?”两个男的便扑过来一顿打,阿吉说:“我没看清她是孕妇么,我就该打?”两个男的并不说话,又是一顿打。

“我是阿吉!”阿吉赶忙说。

一个拳头戳过来,阿吉只觉得嘭的一声,人就倒在地上,赶忙用手护头,人就像西瓜一样滚过来滚过去。滚到了芦苇丛里,两个男人解他的裤子,阿吉立即叫道:“不要不要!”害怕被割了尘根。但阿吉的裤子被拉开了,手脚同时也被压住,他看见一个人拿了剪刀,说:“就这么一点点呀!”阿吉就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阿吉醒来了,满天星斗,芦苇地里一片蛐蛐叫。我还没有死?阿吉想,赶忙用手摸下身,那尘根还在,却没有了毛,爬起来唾了一口:“呸,是瞎子还讲究杀人哩,剪×把×毛剪走了!”四下里瞧瞧无人,一瘸一跛回了村。

二道巷拐弯处是刘干事家,刘干事家的屋檐下燃着一堆火,火旁几个人在杀黄鼠狼。刘干事的肾病已经很严重了,中医和西医没办法,家人开始缝制寿衣,来修水渠的技术员提供了一偏方:喝黄鼠狼血,喝过十只黄鼠狼的血就会好。刘干事的婆姨哭着说,死马当着活马治吧。可黄鼠狼许多年不见踪影,托人去南山总算捡了一只装在铁笼里提来,却没人敢杀,正急着,阿米的婆姨看见有人从巷道走过,就喊:“那是谁?”阿吉听见了,说:“是我!”

“是吉哥?”阿米的婆姨喜欢了,“吉哥是男人,让吉哥杀!”

几个人去拉阿吉,阿吉不知道是干什么,后来听说杀黄鼠狼给刘干事治病的,挣脱了众人,说:“谁的忙不帮,刘干事的忙得帮哩。”把西服领子提了提。强忍了右腿的疼痛,走过去。一看,铁笼口被口袋套住,黄鼠狼就在口袋里乱蹬,口袋就这儿一个包,那儿一个疙瘩,阿吉就不敢下手了,说:“把口袋剪个小洞,只让头出来么。”小洞剪开了,一只黄脑袋钻出来,几乎整个身子也要钻出去,阿米的婆姨赶紧压住口袋,说:“吉哥,快拿剪子剪!”阿吉剪了一下脖子,没剪开,手一抖,黄鼠狼把剪刀咬住了,阿吉就跳开去,说:“使不得,我是鸡。黄鼠狼要吃鸡的!”

阿米婆姨说:“你不是士字头口字底的吉吗?”

阿吉说:“你知道士字是什么意思,士不杀生的。”

石头的媳妇也在场,说:“让我来!”胖身子拧过去,抓住口袋扭了一匝,黄鼠狼一动不动了,然后拿剪刀剪黄鼠狼脖子,血就流下来,而同时有屁发响,熏得众人都背过头。石头的媳妇一丢剪刀,将血手往阿吉的腮帮抹,说你不如个娘儿们!却大叫:“你留胡子啦?”

众人看去,阿吉是留了胡子,两撮小八字胡。

阿吉用手摸摸,果然唇上有胡子,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说:“少见多怪,城里的人越年轻越要留胡子哩!”

阿吉回了家自个纳闷怎么就长了胡子,照照镜,揪了揪,就揪下来,发现是用胶水粘就的,忽地醒悟了,就吐了一口,还恶心,把坐席吃的酒肉全吐了出来。

阿吉一口气咽不下去,找村长告状。

村长说:“你怎么知道是拴子家找人打了你?”

阿吉说:“我说了园园是白虎。”

村长说:“你怎么知道园园是白虎?”

阿吉说:“她应该是白虎。”

村长说:“那你就应该挨打。”

告状自然是不了了之,但阿吉丢了面子,几天闷在家里不出。后来坐到村长家山墙外的旧碾盘上,招呼人来玩“红桃四”。阿米路过,阿米说他到地上摘茄子呀。叫小安,小安说让他上个茅房,进了茅房却翻过茅房矮墙跑了。阿吉坐在碾盘上,看见巷子东口走过来一只狗,巷子西口也走过来一只狗,两只狗在巷子中同时发现了一根骨头,就咬着抢骨头。阿吉便过去用脚踢狗,把骨头捡起来扔到了村长家的房上。村长的婆姨一直在窗里看阿吉动静,说话了:“阿吉,你真缺德,一块骨头也不让狗啃?”

阿吉说:“干骨头有啥啃的?!”

村长的婆姨说:“狗就图个肉味嘛。”又说,“阿吉,你那胡子呢?”

阿吉拾了身就走,巷口里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过来,一个说:“你把爹叫爹哩,我把爹就不叫爹?一个萝卜你两头切,这天下还有理没?!”一个说:“什么理,给了你就是理?咱寻村长么!”阿吉见是石头和石头的哥,就又坐在了碾盘上,而村长的婆姨忽地关了窗。石头和石头哥便敲村长家的院门,敲了一阵敲不开,拳头砸得门窗咚咚响。村长的婆姨在院里说:“是土匪打劫呀!?”石头说:“我们找村长断个理,婶子。”村长的婆姨还是不开门,院墙上撂出一句话:“村长不在!”石头说:“村长几时回来?”村长的婆姨说:“村长就是回来,他也断不了你们家窝事!”

石头和石头的哥见敲不开门,靠着院墙闷了一会儿,阿吉拿石子在碾盘上敲,石头的哥说:“你烦不烦?!”石头就对阿吉说:“阿吉你是从城里回来的,你来评评这是个什么理儿!”石头的哥说:“让阿吉评就让阿吉评!”

阿吉来了精神头,说:“等等。”阿吉把墨镜取下来,收了镜腿儿装在上衣口袋,说:“谁先说,啥事么,说捷快些。”石头就先说,说得满口白沫,石头的哥又说,也说得满口白沫。阿吉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石头的娘死得早,埋在老坟里,剩下一个爹八十多了。兄弟俩分家时讲好爹轮流着在儿子家吃饭,而爹将来死了,石头的哥管待造坟制棺材,石头管待埋葬时的待客吃喝,石头的哥前年春上就选了新坟地给爹造了墓,没想修水渠正好经过新墓址,这新墓就得迁移。当然,迁移新墓乡政府给迁移费的,迁移费石头的哥拿了石头没意见,可新坟四周栽了二十棵小柏树,乡政府一棵树赔十元钱,二十棵树赔了二百元,石头便提出二百元一人该分一半,石头的哥死活不愿意,两人吵闹了两天吵闹不清。阿吉说:“就为这事?”

石头的哥说:“墓是我造的,树是我栽的,为啥要给他分一半?”

石头说:“你要这么说,爹死了待客的事我就不管了!”

阿吉还是问:“就为这事?”

石头和石头的哥说:“就为这事。”

阿吉说:“这是打的事么,吵个熊哩?!”

村长家的院门哐啷打开了,门口站着的是村长,村长竟一直就在他家里。村长黑着脸说:“阿吉你真个是臊嘴,你就这样评理哩?打起来你还要不要安定团结啦?!”

阿吉瓷在那里,说:“你安定团结哩,你还不就是个倚老卖老的专制呀!”

村长说:“该专制就专制哩!”把石头和石头的哥拉进院去,回过头还说,“你往一边冷着去!”

阿吉灰不塌塌回坐在自己家里,拿瓢在水瓮里舀水喝,喝得牙根疼,喝得肚子和心都凉了。他突然觉得在村里难呆下去了,可不在村里呆又能到哪儿去呢?阿吉实在不愿意再往城里去打工。蹴在地上,用柴棍在地上画,画着画着,画出阿吉两个字,猛地想到吉字上半部是士,自己也多少有文化的,下半部是口,莫非该要我做口力工作者?阿吉这么想去,精神振作了,重新穿好了西服和皮鞋就出门,走到门外了又回来,从柜盖上拿了墨镜戴上。

阿吉去的是镇街上的龟兹班。龟兹班主一脸麻子,先是在县剧团唱黑头,剧团没了演出,工资发不开,他就拢了一帮人吹龟兹,逢着谁家婚嫁,给老人祝寿,为孩子过满月,或者死了人葬埋和过三年忌日,被请去吹吹唱唱,赚三二百元,吃三顿饭,末了还能带一条烟一瓶酒的。麻子的龟兹班在这一带还挺红火。阿吉去麻子家时,麻子正在他家山墙边的茅房里蹲坑。茅房的挡墙低,头能露出来,阿吉一进院,麻子就看见了,麻子没有理。阿吉却瞧着麻子在对他笑哩。

“麻哥——”阿吉把墨镜摘下来。

麻子的脸还在笑着,一颗颗麻子红赳赳的。

“麻哥——!”阿吉回笑了一下。

一阵扑里扑咚响,麻子的脸不笑了,阿吉才明白麻子刚才不是对他笑,是努了力拉屎哩。麻子说:“你是不是阿吉,谁又死了?”

阿吉说:“人倒没死的,我想跟着你哩。”

麻子说:“你会干啥?”

阿吉说:“我能唱。我唱一板《张连卖布》。”将一口稠痰唾给脚下的鸡,唱了起来,鸡立即跑远了。

麻子说:“好了,你甭唱了,该做啥就做啥去!”

阿吉一时眼前乌黑,想起了城里工地上老总的训斥,再勉强说了一句:“我……我还会说段子。”

麻子说:“你说说我听。”

阿吉想了想,说道:“说的是两头牛,一头公牛一头母牛,犁完地后没有回村,在村外河边吃草哩。吃着吃着,公牛说回吧,母牛说你要回你回,我还要再吃哩,公牛就蹶子一尥一尥回村了。但公牛很快便从村里跑出来了,一边跑一边喘着气,牛鼻子都歪了。母牛问:咋啦咋啦?公牛说:县上来了几个干部,嚷道着要吃牛鞭呀!母牛说:噢,那与我无关,你就在这儿躲着,我回呀。母牛回去了,母牛很快也从村里跑了出来。公牛问:你怎么也出来啦?母牛说,干部说了,吃了牛鞭今晚吹牛×呀!”

麻子用粪铲将坑槽里的屎往下捅,忍不住扑哧哧笑了,拿着粪铲在矮墙上磕,说:“你狗日的阿吉,嘴比这屎还臭!”

阿吉从此留在了龟兹班。龟兹班始终是坐在过事人家的院子里,面前NFDAC着茶壶,耳朵上别着烟,敲板鼓的敲板鼓,拉二胡的拉二胡,麻子和一个女的脖子上暴了青筋地唱。吹唱之后,轮到阿吉说段子,以麻子的想法,要用白粉给阿吉按个白眼圈儿,阿吉坚决反对,他就戴墨镜。阿吉的本事是嘴皮子利,说得别人笑了他不笑。豆花来听了一场,豆花就佩服得不得了,说:“吉哥,你真行,你也给小安教教呗。”阿吉说:“小安那猪嘴!”小安的嘴唇是厚,豆花就丧气了,豆花说:“那我拜你为师。”

阿吉领着豆花去镇街的饭馆里吃麻辣粉,一个盆里你夹一筷子,我夹一筷子,吃着吃着,一条长粉一人吸了一头,像两只鸡争吃着一条蚯蚓。豆花一松口,阿吉把整条粉吸进了肚,他看着笑得整个下巴呼噜呼噜抖肥肉的豆花,说:“再有场合了,你把园园也叫上。”

豆花立刻不笑了,说:“你请我吃饭,原来是要我叫园园啊?!”

豆花赌了气离开饭桌,阿吉再喊也不回头。

阿吉到底没有在场合上碰见过园园,阿吉肚子里的段子也差不多掏空了,重复老一套,听者就生了腻歪,常常一开口,说上三句,有人就跟着一块往下说。阿吉急了,说我这段子可是从城里听来的!主人说,我这钱也不是我家印的!主人不高兴,麻子自然分给阿吉的钱少,赚来的烟,别人可以分得一盒,麻子也只给他几支。

麻子说:“阿吉,屁放三遍都没味了,你得说些大伙儿爱听的么。”

阿吉说:“我又不是每个人肚里的蛔虫,我咋知道爱听啥?”

麻子说:“农民么,你说联合国的事鬼听呀,你不会编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

阿吉开了窍,编造起本乡的趣闻轶事,这阿吉是在行的,比如谁家的公公天一黑就给儿媳拿了尿盆呀,谁家的婆姨把丈夫打得钻在炕洞呀,谁家的两个儿子都是结巴,两个结巴吵架,一个比一个如何地能换气呀。阿吉成了长舌男,逮住个影儿就编造得云山雾罩,听的人蛮起哄,阿吉的嘴成了名嘴。

阿吉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天才,每说过一个段子,自己也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正流泪着,被作践了的人骂阿吉,阿吉阿吉你嘴里就吐不出个象牙来?!阿吉还未回应,听众就说,这你就气量小了,说笑说笑就是说一说笑一笑嘛!有众人叫彩,阿吉就轻狂了,越发要哗众取宠。往后的场合上,有的事说上,没有的事也捏上,肆无忌惮,凡是编造了谁的段子,犯不上法也出不了人命,但尿泡打人不疼,臊气重哩,每次场合前,就有人来求阿吉,你今日把某某给咱糟蹋一下。或许,有人就提前打招呼,阿吉,你今日可别作践我啊。阿吉说,这我考虑考虑,你去买一包烟吧。

没有了场子,阿吉在家里用锅煤子涂鞋帮,人造革皮鞋磨出了一片白,思谋着是不是去买一双真皮子的,就听到巷口有人吵架。一个说:“你没文化,这事我不和你说了!”一个说:“你有文化,不就是个民办教师么,你给学生教课,你说光,光,光明的明……”一个说:“你污蔑!”一个说:“我污蔑?阿吉当着那么多人都说了,我污蔑?!”阿吉就得意了喝酒。喝酒把酒瓶子提着蹲在院外的碌碡上喝,阿米提了粪笼从村外回来,阿吉就说:“阿米拾粪起得早?”

阿米说:“石头他爹那老家伙没瞌睡,他拾过一遍了,你说说,墓都给他造了两回了,咋还不死么?”

阿吉说:“你要当皇帝哩,当了皇帝天下的粪都归你拾!”

阿吉把酒往嘴里灌,灌过了从口袋掏钱数,一张,一张,对着天空辨真假。

阿米说:“哇,这么多钱?”

阿吉说:“常言说,钱难挣屎难吃,屎真的难吃,钱倒好挣的。”

阿米说:“吉哥的日子和拴子家一样了!”

阿吉说:“甭提他!”

阿米说:“我有气哩么,都在一个村里,都是农民,他日子恁好过,我日子恁难过?!”

阿吉说:“你恨他哩?”

阿米说:“我咬牙哩!”果然嘴里响,吐出一颗蚀了一半的黑牙。

阿吉拉阿米坐在了碌碡上,把酒给他喝,阿米一口气灌下二指深,顿时耳朵都红了。阿吉说:“慢慢喝,这半瓶你拿上,让小安也喝几口了,都归你。你晚上和小安来我家说说话。”阿米喜欢地走了,继续喝酒,一条巷没走完,把酒全喝光了。

晚上,阿米和小安就来了。小安一进门便骂得胜,说他去向得胜借钱,得胜有的是钱却不借给他。阿吉说:“他不借你钱,让他留着买药吃么。”小安说:“他吃人参哩,身体壮得很!”阿吉就关了门,叽叽咕咕地给阿米和小安出主意,末了说:“这话就烂在咱肚子里了,小安你要漏了风儿,我和阿米就一口咬定是你干的;阿米你要漏了风儿,我和小安就指证你,指证你懂吗?”阿米说:“不懂。”阿吉说:“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你是上门女婿,你该知道轻重!”一条烟拆开,一人给撂了一包。

自后的日子里,阿米见了得胜,说:“叔,你咋啦,脸色这不好?”得胜说:“胡说了,拉条牛看你扳得倒还是我扳得倒?”小安见到得胜了,说:“叔哎,要那么多钱干啥呀?”得胜说:“咋啦?”小安说:“你也买些好东西吃么,瞧瘦成啥了!”得胜说:“我是瘦人,肚子里吃头牛也不胖。”得胜回到家就照镜子,纳闷怎么几个人说我瘦了,气色不好?又过了几天,阿米碰上得胜说得胜叔你越来越瘦了,你得去医院看看,到了这个岁数突然消瘦就有问题了。得胜握握手腕,也似乎觉得有些瘦,回来窝在家里休息了几天。得胜是闲不住的人,休息了几天,就觉得身上不自在,吃饭也觉得不香。小安在镇街上当着很多人的面还是说得胜气色不好,而且问周围的人是不是气色不好,众人也说有一些,得胜心里就有了慌。如此阿米小安逢人就说得胜有了病,许多人倒跑来问候,得胜嘴里说没事没事,却背了负担,饭量越来越少,两腿也沉起来,终于去找镇街上的跛子医生抓了七副中药。

拴子家门外的巷子十字口开始每日倒一摊药渣,阿吉约了阿米到镇街的酒馆去喝酒,两人坐在条凳上,说起得胜婆姨近日脸上的愁苦相,高兴得呱呱大笑,笑过了,就比着努屁。阿米先努响了一个,阿吉就努了连声响,阿米再努,没有成功,阿吉憋了一口气,一抬屁股又是一个,虽然嘶哑,却使酒馆的掌柜都听到了。掌柜说:“阿吉,啥事这么高兴,捂了嘴用尻子笑哩!”

阿吉说:“笑掌柜要给我们免这一壶酒钱哩!”

掌柜说:“我这小生意可免不起的。”

阿米说:“要是乡长来你免不免?”

掌柜说:“阿米,我晓得你,你是上门女婿,你可不是乡长!”

阿米登时蔫了,阿吉说:“阿米是试试你德性哩,你以为我们掏不起一壶酒钱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往桌上拍,拍出来却是五角钱,再掏,是五十元,拉了阿米顺门便走:“多余的,不用找啦!”

阿吉和阿米到了街上,坐在一家屋檐下的台阶上了,阿米还在说:“那一壶酒十元钱,两碟小菜六元钱,你就给他五十元?”阿吉说:“你为啥穷,你眼窝子浅嘛!”阿米不言语了,手伸进怀里搓垢甲,搓一个泥球儿出来,说:“吉哥有钱么,有一句话我想给你说的。”阿吉说:“啥事?”却大声叫道:“老侯哎!”

邻村的老侯披着一件褂子,从斜对面的裁缝铺出来,抬头看了,骂道:“阿吉,你狗日没进城前叫我侯叔哩,从城里回来了叫我老侯,赶明日发财了就该叫我侯老NFDAD了?!”

阿吉就嘿嘿地笑,走过去,他喝了酒,鼻子里就流清涕,捏了一把趁机在拍打老侯的后背时抹了上去,说:“咱这乡上,我最服气的还不就是你,听说你当了工头了,县医院门前的那一条下水道是你修的?几时也让我给你帮个下手么!”

老侯说:“我可不敢请你!给我当下手?干不了一个月真说不定谁成谁的下手!”撇开阿吉,径自走了。

阿吉尴尬地回坐到台阶上来,呸了一口,说:“他还真以为我去给他当下手啊?!”仄过头问阿米,“你刚才要给我说啥话?”阿米说:“姓侯的就靠胡煽乱吹着办事哩,修了个下水道,整天吹嘘他认识县上这个头头那个脑脑,你现在要给他说帮买个原子弹吧,他也会说没问题,我给你去挑一个没把儿的!”阿吉说:“我问你要给我说啥话的?”阿米说:“你能不能给麻子说说,让我也去龟兹班吧。”阿吉扳过阿米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你瞧着我潇洒啦?”阿米说:“牡丹老唠叨我挣不来钱么。”阿吉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阿米立即用打火机给点着了,阿吉就眯着眼看街上行人,说:“看见那并排的一男一女吗,你给我说说,他们是什么关系,是夫妻,还是情人,还是男的拐来谁家的婆姨?你说说,你能不能编一个段子?”

阿米说:“这我咋知道人家是干啥的?”

阿吉说:“是吃哪碗饭的料就吃哪碗饭吧,你好好把地种好,早上起早些多拾些粪……”

阿吉突然间不说了,因为阿吉看见了园园从街东头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大袋中草药包,阿吉就站了起来,软软地叫:“喂!”园园瞥了一眼,立即斜侧了身,假装在看对面街房的门面,腿换得很快地走过去了。阿米说:“园园走路水上漂一样,把人看得骨头都酥了。”

阿吉重新坐下来,一口一口吐烟圈,说:“阿米,哥在城里耍过小姐,你信不信?”阿米说:“信的。”阿吉说:“你想不想听哥咋耍来?”阿米说:“咋耍来?”阿吉拉了阿米就走,园园远远地在前边走,阿吉和阿米慢慢地在后边走,阿吉没有再说他是如何耍小姐的。走出镇街,走过了一片包谷地,远处的园园回头看了一下,阿吉拉了阿米躲身到一棵树后,园园钻进包谷地里不见了。

阿米说:“你是要看园园哩?”

阿吉说:“我是看她提草药包子的,她一定是给得胜抓的药。哼,她现在就是洗得白白的睡到我的炕上,我理都不理呢!她到包谷地做啥去了?”

阿米说:“是不是去尿了?”

约摸过了五分钟,包谷地里又走出了园园,还是回头看看,然后提着草药包顺着小路走,拐了一个弯,消失了。阿吉和阿米便走过来,阿吉竟也钻进了包谷地,阿米一时纳闷,哎哎地叫阿吉。阿吉不理,只管往包谷地里走。阿吉也已经猜出园园钻进包谷地一定是尿了一泡,果然在一个地塄和一个地塄的中间处有了一片湿,阿吉就端详着那片湿,看着像一块地图。像哪一个国家的地图他没看出来,却猛地听到,左边地塄上有人急促地跑开,踏倒了一溜包谷秆。阿吉大声问:“谁?”那人也不管,还是跑。阿吉斜插着过去,跌了一跤还未爬起来的是小安。

阿吉揪着小安的耳朵从包谷地里出来了。

阿吉怒不可遏地在小路上审训起了小安:“你说,你刚才在包谷地里干啥?”

小安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地塄上扳甜秆吃,是园园在地塄下尿哩,她碰到我眼里了么。”

阿吉说:“你看见什么啦?”

小安说:“我看见她的脑壳。”

阿吉说:“胡说,往下说!”

小安说:“看见脖子。”

阿吉说:“胡说,往下说!”

小安说:“看见了腰杆。”

阿吉说:“胡说,往下说!”

小安说:“看见了大腿。”

阿吉说:“胡说,往上说!”

小安说:“我看见毛啦。”

阿吉扇了小安一个嘴巴,骂道:“把你眼窝咋不瞎了哩!”拉了阿米就走,小安再叫“吉哥吉哥”,阿吉就是不理。

阿吉恼得不理小安,阿吉并不担心小安会把他们密谋过的事漏出风去,反倒是小安惶惶不可终日了。第三天,小安硬让阿米作陪来见阿吉,说:“吉哥,我想来想去,我没有啥错么,就是看见了园园光着尻子尿尿,园园又不是吉哥的婆姨,我咋就错了?”阿吉说:“你还没错?!”小安说:“好,好,就算我错了,吉哥没看到我看到了,我赔个罪儿,我还要给吉哥说一件大喜事哩!”阿米说:“小安真有个大喜事哩,你笑笑,让小安给你说。”阿吉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小安告诉道:“得胜原本是承包了水渠二里长的一段工程,这一病,眼看着修不成了,许多人就吵闹着寻乡政府要重新承包,争得最厉害的就是邻村那个姓侯的,听说乡政府也动了心,要再研究哩。”

阿米说:“得胜这一下亏得多了!这不是喜事?”

阿吉说:“这倒还是个喜事。我阿吉命硬着哩,谁要和我作对,没有不栽了的!”

阿吉这一夜没有睡着,他冲动起了一个念头:既然得胜承包不了水渠工程,别的人要重新承包,我阿吉也可以去重新承包么!阿吉就盘算着若要自己承包了,工程三个月即可完成,工程若是一里十万元,二里就二十万,三分之一买钢筋、水泥和石料,三分之一付做工的工钱,三分之一就全是盈了的利!阿吉想着想着却叹气了,乡政府肯让我承包吗?承包了能招来做工的吗?阿米是跟着干的,小安也可以,石头和石头的哥肯不肯呢……阿吉不去想了,天也就亮了。

天亮起来,阿吉便去找老侯。阿吉去找老侯是要探探承包的事,而老侯却刚刚从乡政府大院回来,粗着声给几个人说:“论能力,县城的下水道我是干过的,我修不了一条水渠?论担保,我一院子房,青堂瓦舍的,还不够抵押?况且我有电视机,我还有存款哩,谁比得了我?可乡长就会说要研究要研究,还有啥研究的,他要研究给他的熟人啊?!”阿吉一听,扭头就走,心里说:毕了毕了,我拿啥担保呀?走到村口,却收住脚又往老侯家去,一进门喊:“侯叔!”

老侯说:“又叫侯叔了?肯定有求我的事了!”

阿吉说:“求着给你送钱哩!”

老侯说:“你要送钱,钱也是被药水煮了的!”

阿吉说:“你是不是想承包水渠工程?”老侯说:“想哩。”阿吉说:“是不是还没有承包上?”老侯说:“是没有。”阿吉说:“这事你包在我身上好了,明人不做暗事,我要给你争取到了承包,你得给我两千元。”老侯说:“行么,再给你添二百!”阿吉当下就趴在柜盖上写了约定书,说:“口说无凭,咱以城里的行规办。”自个咬破中指摁了一个指印,让老侯蘸了他的血也摁了一个指印。

现在,倒轮到阿吉来求小安了,小安把刘干事叫姑父,刘干事是可以给乡长写推荐老侯的条子的,但小安在家里坐着,阿吉喊了三声,小安都没理。阿吉说:“哈,我来了你不拿烟倒茶,连理都不理了?”小安让了座,说他生豆花的气哩,豆花刚才还在这儿,他要亲嘴哩,豆花不让亲,他把嘴洗了还是不让亲,说嫌他黑,人长得黑那是能洗白的吗?阿吉说:“她是老鸦笑猪黑哩!你给哥说,你把她放展过没有?”小安说:“没有,要亲个嘴把脸都抓烂了。”小安的鼻子上果然有道指甲印。阿吉说:“没出息!你得硬下手哩!”小安叫苦没有个环境,豆花家他不敢去,他家里又有个老娘,总不能把豆花往包谷地里拉吧!阿吉说:“哥给你寻地方,你就在哥屋里!”小安简直不敢相信,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阿吉说:“这你得办件事哩。”将想法道出,小安当下出门就要去找姑父,却又回来,说:“豆花不去你家怎么办?”阿吉说:“你就说我叫她哩。”

小安真的去了刘干事家,央求姑父给乡长写个推荐老侯承包的条子,刘干事的婆姨就骂小安:“你姑父病成这样子了还写什么条子?姓侯的承包不承包与你有屁干系?!”再骂,小安就是纠缠,刘干事趴在炕沿把条子写了。

小安把推荐条交给了阿吉,就去找豆花,豆花一个人先去了阿吉家,豆花说:“你叫我来的?你眼里只有个园园,叫我来干啥?”阿吉说:“你往我眼里看,看到底里边是谁?”豆花竟真凑近来,看见了阿吉的眼球里有一个小人儿,是她豆花,就哧哧地笑。阿吉顺手把那个胖奶子握了一下。豆花一对小拳便在阿吉的胸上打:“吉哥你坏!吉哥你坏!”院门外一声干咳,小安进来了,小安脸红彤彤的,才喝了酒。豆花登时安稳了,噘嘴坐到一边,阿吉就把一筐陈年老包谷棒子拿出来,说:“小安来了更好,你们给我帮着剥剥包谷颗儿,我出去割些豆腐,今日就在我这儿吃饭啊!”一出院门,却喊小安,让小安把院门关了,隔了门缝说:“成不成是你的事。你记着,你得把被褥揭了,若在被褥上留下不干净东西,我可饶不了你!”

阿吉把小安和豆花关在了自己的家里,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见着了阿米,要阿米跟他一块去乡政府找乡长。两人走着走着,阿吉就低声嘟囔道:“有贼心的时候没贼胆,有贼胆的时候没贼钱,贼心贼钱是有了,贼却不行了。”阿米说:“你贼不行了?”阿吉说:“你贼才不行了!”

走到乡政府,乡政府的大门口拥了许多人,吵吵嚷嚷地要往里进,而大门口站着三个派出所的警察,黑着脸说县上来了领导了,谁也不能去干扰,把人往散着赶。阿米腿就有些发软。

阿米说:“咱回吧。”

阿吉说:“我在城里看电影从来没买票哩!”

阿吉就把西服的扣子系上,墨镜也戴上了,端端地朝着大门口走,竟一直走了进去,然后站在那里还给阿米招手:“进来呀,从这边走,从这边走!”

阿米脸色煞白,走进大院了颜色还未变过来。阿米说:“怪了,他们怎么就不挡你?”阿吉说:“这得有气质!”阿米说:“啥叫气质?”阿吉说:“说句你能懂的话,老虎天生下是吃肉哩,老鼠就只会溜墙根。”阿米说:“来了县上领导,乡长还会不会见咱俩?”阿吉说:“有县上领导,咱还见他乡长干啥?!”阿米就跟着阿吉走。

走过院子,拐一个墙角,是后院招待楼门口,还往里走,有人很快跑过来挡住了门。阿吉不认识这人,说要找县上领导。当然阿吉阿米这回不得进去了。阿米说:“这是阿吉!”那人说:“什么阿鸡阿狗的,领导正吃饭哩,要告状明日寻你们乡长好了!”阿吉说:“我不是鸡,是士字头口字底的吉,我哪里是告状了,要告状我能进了大院吗?”一吵嚷,乡长出来了,乡长头梳得油光光的,正和县上领导碰杯照相着,见着是阿吉,定着脸问阿吉怎么进来的。

阿吉眨巴眨巴眼,说:“乡上招呼领导哩,需要不需要龟兹班来热闹热闹?”

乡长说:“这里啥场合,用得着你吹龟兹?”

阿吉便把干事伯的推荐条子交给了乡长。乡长看了看,说:“他病成那样子,还操心这事?!”收了条子,转身就走。阿吉赶紧说:“乡长乡长!”乡长已经站到饭厅门口了,说:“事情我知道了,回去好好伺候老刘,好吃的就让他吃,好喝的就让他喝,就说有空了我去看他!”阿吉却大了声说:“我想和领导照个相哩,行不行?”

声音响亮,饭厅的领导就听见了,问乡长谁要和他照相呢?乡长说:“决定修水渠,群众高兴得不得了,自发成立了自乐班,每天晚上唱戏哩,现在知道您来了,派两个代表想和你合张影的。”领导说好么好么,阿吉和阿米就赶紧进了饭厅。

领导原来是个白胖子,这让阿吉和阿米肃然起敬,拍照的时候,阿米的头发乱,在手里唾着唾沫往头上抹,脸上的肉是硬的,摄影师叫他笑,他紧张得不会笑了。阿吉说:“领导,咱农民要给你们修庙哩,这水渠可修好啦!”

白胖子说:“干部就是为群众办事么!修渠是大家的事,大家都来关心和支持,这水渠就能修得快、修得好!”

阿吉说:“就是就是,得胜他病了,可不敢让他的病延误了工程。”

白胖子就问乡长:“得胜是谁?”

乡长说:“得胜是工程承包人,现在突然病了,我们正考虑让别的人重新承包哩。”

白胖子说:“那就得抓紧物色人,可不得误了工期!”

乡长说:“这不会的,误了工期你把我这乡长撤了去!”就推了阿吉阿米出去。阿吉说:“那我们走了呀!”眼瞧着饭厅的门就关了。

阿吉一出了乡政府大院,直脚往老侯家去,阿米也要去,阿吉拒绝了,说:“你回去,回去了不要洗手,让牡丹也瞧瞧,你阿米也是和县上领导握了手的!”阿吉到老侯家,端了桌上的茶壶就喝。老侯说:“阿吉,你怕是走错了门了吧,这可不是你家!”阿吉慢条斯理地说了他怎样托干事伯给乡长写了条,又如何见到县上领导直接反映了得胜有病而工程要让你老侯承包,再是乡长说了什么话,表了什么态,末了说:“你老侯这茶喝得喝不得?”

老侯说:“我现在又不是你侯叔了?”

阿吉说:“你现在的任务一是这两天直接找乡长去落实,二嘛,给我付两千二百元吧。”

老侯揭了炕席,炕席下压着一沓钱,但老侯只数了一千元给阿吉。阿吉脸长起来。老侯说:“你就靠两片嘴皮子挣这么多钱呀?即便现在事情十有八成,那也只能付你一半呀!”

阿吉说:“八成比五成多三成。”

老侯说:“八成也可能事不成,这和五成有啥区别?”

阿吉说:“那二百呢?”

老侯从炕席下又拿了一百元给了阿吉,说阿吉你心沉得很。阿吉走出门,吐了一口:“这侯老NFDAD!”

三天后,老侯如愿揽成了水渠工程,喜欢得念了佛,借着他生日过寿要待客庆贺,就请龟兹班去热闹。阿吉曾鼓动着麻子不要去给侯家凑兴,但麻子说,姓侯的给的钱多,又说,姓侯的承包水渠工程,势头压过了得胜了,这号人不要得罪。阿吉也只好跟了去。

龟兹班在老侯的院子里吹吹唱唱后,阿吉就开始卖嘴了。众人说:“阿吉,今日咬谁呀?”

阿吉说:“逮住谁咬谁!”

众人说:“老侯绊一跤拾了个金疙瘩,咬老侯!”

阿吉说:“我是咬哩,可我有个原则,以势欺人的我咬,村盖子我咬,别人不敢咬的我咬,别人咬不动的我咬,你说不能咬的我偏咬!”

众人说:“阿吉倒成了纪检委的人了?!”

阿吉说:“你以为我只为混个小钱来的?要挣钱我进城去了,我又不是没挣过大钱!”

众人就嚷嚷得胜是没人咬也咬不动的人,你把得胜外派外派。阿吉说得胜叔现在病了,水渠工程也干不了了,外派他我心里不忍,但得胜叔前日请了南山的大夫,大夫让他每日喝钱哩。

麻子拿敲板鼓的棍儿敲了一下阿吉的头,说:“你说着说着就胡扯了,有喝钱的药方?”

阿吉说:“我听说了我也不信,昨日早起,我去看我得胜叔,我没敢进去看,站在窗外看的,我那婶子真的是把一沓一百元的票子剪成碎末儿,冲了水让我得胜叔喝。得胜叔喝不下去,我婶子放了些红糖,他就喝了。喝毕了,我婶子问,还吃啥呀不?得胜叔摇了摇头。我婶子又问,还喝啥呀不?得胜叔摇了摇头。我婶子再问,还干啥呀不?得胜叔说话了,得胜叔说的话是:那你活活把我放上去啊……”

众人哄然大笑。老侯骂道:“你狗日的缺德!”却把一瓶酒塞在了阿吉的怀里。

阿吉在老侯家外派得胜,当然有人就传到东洼村。阿吉问过阿米:“拴子家什么反应?”阿米说:“倒能沉住气,没动静。”阿吉说:“他害怕了!”

阿吉认为拴子一家害怕了,就想为啥害怕了,一定是有更大的见不得人的事,比如,他得胜为什么就长年在公路上包活干,他给县上领导行了多少贿?这回承包水渠工程为什么又首先他能承包?他和乡长有没有猫腻的事?阿吉想着想着,感到他若真能弄点情况来捅出去,他阿吉就会被乡人捧为打虎的武松了,到时候得胜的势一倒,园园就不一定还会嫁了拴子。阿吉一高兴,在院子里唱龟兹班里麻子曾唱过的一段戏:

眼看着他起高楼,

眼看着宾客宴,

眼看着楼坍了。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经过院外,阿米喊:“吉哥,你段子说得好,你唱戏聒人哩!”

阿吉在院内说:“你懂得屁!”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要走过了,阿吉却说:“阿米,你进来,咱俩到刘伯家去落实个事儿!”

阿米说:“哪个刘伯?”

阿吉说:“还有哪个刘伯,在乡政府当干事的刘伯!”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进了院子,阿米说:“刘伯家我昨儿去过,喝了五只黄鼠狼的血了,病还不回头,我看人快要毕了。今日石头的哥给他爹新墓拱好了,你去不去行情?”

阿吉说:“麻子没有通知去给热闹么。”

阿米说:“石头的哥舍得花钱请龟兹班?咱一个村的,再不亲,你也该去去。”

阿吉该去的。阿吉说我拿啥礼呀,仰起头看屋檐下一串晾着的辣子,要过去取,却一拍手说:“NFDA6,人去了就给他壮了脸了,拿什么东西?我烦就烦咱这里提酒呀送糖的,一瓶酒一包糖又能值几个钱!”

到了石头的哥家,人来得不多,坐了三席客,席上没见石头。阿吉一见石头的爹,老人是坐在他的那副已做好了十年的棺材上,阿吉说:“老伯,你有了新房子,恭喜恭喜!”老人说:“阿吉,你几时还进城呀,听石头说你在城里坐大啦?”阿吉说:“那有啥哩,几时我把你老领到城里也去看看。”老人说:“我不中了,都八十有六了。”阿吉说:“你还能活哩,你给咱往一百上活!”老人说:“活得丢人了,再活就丧德了。”

饭菜很简单,吃饭的时候,小安嘟囔没有鱼也没有鸡,石头的哥这么啬皮,到时候老伯倒了头,看谁还来帮着抬棺材呀。他说:“反正我不会来啦!”石头的婶子听见了,脸不好看,舀了一勺肉片扣在小安的碗里,说:“兄弟,别人我不管,你得吃好!”小安端了碗就蹴到了阿吉身边,讨好地说:“吉哥,这几天你见着园园了没?”

阿吉说:“吃你的肉,我见她干啥?”

小安说:“我看见她在镇街上买红裤带哩,买了两条,说是今年她晦运哩,要给她和拴子系红裤带辟邪呀。”

阿吉说:“是不是,怕快要系白腰带了吧。”

阿米也凑过来问:“吉哥你是说得胜要死呀?我可没想让人家死……不会闹出大事吧?”

阿吉说:“出啥事?话就多得很!”

阿米受了噎,瓷在那里,正好石头的爹叫阿米给他舀一碗汤来,阿米把汤端给老人,问了一句:“今日石头呢,他没来?”

石头的哥听见了,没好气地说:“我爹就我一个儿!”

阿米的婆姨就用手拧阿米的腿,低声说:“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一时众人寂静下来,只有很响的吃饭声、咳嗽声和擤鼻声。阿米的婆姨便说:“吉哥,你到处都在说段子哩,今日你也不来几句?老伯有了新房是喜事,又不是到了刘伯家看病人哩。”

阿吉就把一片肥肉未嚼碎咽下了肚,说:“那我给老伯热闹几句,说啥呀,原本我要去看咱干事伯的,得知老伯新房盖好了,就又赶了过来,那我就说说干事伯的事吧。前年秋天,县长到咱乡政府来检查工作,乡政府当然就做了一桌饭菜招待县长。咱干事伯是负责伙食的,饭菜好后他就端上来。端上来时大拇指伸在菜汤里,乡长就说,你瞧你那指头?干事伯说,指头咋啦?乡长说,指头都伸到汤里了!干事伯说,我这指头风湿,伸在汤里暖和么。乡长说,你咋不伸到尻子里去呢?干事伯说,端饭前我就在尻子里伸着呀!”

阿米噗地把满口的饭菜喷出来,喷了对面人一身,有肉,有米,还有一片菠菜。大家就笑,阿吉说:“阿米,你也文明些,你瞧瞧喷在你婆姨身上的肉,你吃肉要嚼烂么!”

石头的爹却指着阿吉说:“你看看你,耳朵上也不挂了根粉条!”

阿吉一摸,在耳朵上真的就也挂了根粉条。

阿吉作践刘干事的段子,有人就传给了刘干事,刘干事已经喝了五只黄鼠狼的血,又托人逮来了第六只,杀了正喝血哩,听了传过来的话,说:“他阿吉谁都糟蹋!”一口气憋住,没返上来,倒在炕沿上翻白眼死了。

刘干事死了是命到头了该死,虽然死时是听了传过来的话才死的,但不能说是阿吉气死的。阿吉坦坦荡荡没有内疚,刘干事的家里人也没怪罪。尸首在家停放了三天,第三天下葬,村人从坟上回来,刘家照规矩招待吃饭,堂屋里、院子里都摆了席。

龟兹班是一早就来的,起灵时吹唱了《诸葛亮吊孝》,也吹唱了《血染的风采》,阿吉没有卖嘴说段子。阿吉随着送葬人往坟上去的路上看见了拴子和园园,故意咳嗽着,但园园没有正眼看他。现在吃开饭了,阿吉心情还是不好,只闷了头扒饭,一只鸡就盯着他,掉一个米粒,鸡吃一颗,他不吃了,鸡却跳起来啄他腮帮上的一颗米,把脸啄破了。阿吉一下子躁起来,放下碗把鸡扑住就拔毛。刘干事的婆姨说:“阿吉阿吉,我那鸡是下蛋的鸡!”

阿吉下不了台,呼哧呼哧出粗气。小安就打圆场:“吉哥,轮到你的节目了吧!”

阿吉说:“我说啥呀,刘伯不是旁人,他一死我心里难受得很,我不说了吧。”

梨子树底下坐了几个人,冒了一声:“恐怕怕刘伯的鬼哩!”

阿吉明白这话指的是什么,憋着的火儿就攻上了心,说:“我怕啥鬼哩,我阿吉这张嘴天王老子都钝不了的!”

小安说:“吉哥你说,说个带彩儿的!”

阿吉说:“我不说带彩儿的,今儿谁说风凉话我就说谁,刚才是拴子撂凉话了吧,拴子在学校的时候,有一天……”

拴子放下碗站起来,唾了一口,往院外走。走到院门口了,又给园园招手,园园帮着刘家人洗碗,起身也跟着走了。

阿吉说:“走了?这让我很遗憾,走啥哩,阿吉是老虎吃了你?走了我就不说了?我还要说,有一天……”

堂屋台阶上的一张凳子倒了,发出很大响声,从凳子上立起来的是阿财,他把阿吉的话打断了。阿财是乡小学的民办教师,穿着四个兜儿的中山服,口袋里插了钢笔。阿财说:“阿吉,我整日在学校忙着,可你进了一回城回来,干了些啥事我也听说了,你也太过分了吧?谁你都作践糟蹋,你要真有能耐,你批评腐败么,你说你敢吗?老是你那一套,我也就小看你了!”

阿财的话说得很慢,但阿财把阿吉镇住了,立在那里没再能说下去,脸一阵红,一阵又白了。麻子敲了碗说:“都吃饭都吃饭!”阿吉的脸颜色缓过来了,擦了一把鼻涕,抹在了身边的桌腿上,说:“阿财老师身上插钢笔哩,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我是尊重的。阿财老师说我不敢说腐败的事,我不敢吗?我敢!阿财老师的嘴哄娃娃哩,阿吉的嘴从来没有不正义的,今日我就说一个段子,阿财老师你听着!”

阿财说:“你说吧!”

阿吉说:“这个段子有一个背景,就是咱们乡里修水渠,原本是五里长的水渠,但乡政府上报的材料是十里水渠,县上拨款当然要拨十里水渠的款。那么,多拨的款到哪儿去了?前五天,县上来了一个领导,来了后就住在乡政府的接待楼上,请注意,故事就从楼上发生了……”

满院的人都不吃饭了,拿耳朵听,却听到了堂屋里有人喊:“阿吉!”

声音尖亮,是乡长的声,乡长在群众会上总是讲话,声音是大家都熟悉的。阿吉下意识应了一句:“嗯。”便说,“乡长没走?”

乡长是代表了乡政府也来给刘干事送葬的,但乡长来时在灵桌上上了香,奠了酒,没有去坟上,原本告辞了要回去,刘家的亲戚却硬留下让吃饭,就一直呆在堂屋吃烟喝茶,饭时也便坐了上席在堂屋。这些,阿吉不知道,阿吉听见乡长叫他,不能不去,阿吉就到堂屋,一条腿在堂屋门槛里,一条腿在堂屋门槛外。阿米看见阿吉的皮鞋后跟一边磨损得已经很厉害了。

乡长指着阿吉说:“你在说啥哩?”

阿吉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乡长说:“我不在你就可以信口雌黄?你有事实根据吗?你有证据吗?”

阿吉赶忙笑,说:“乡长你也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乡长说:“你红口白牙地当众造谣,我不信别人信不信?你如此造谣诽谤,我得告你!”

阿吉脸一下子绿了,当下就扇自己嘴,墨镜掉下来打碎了。阿吉说:“乡长,我不是诽谤你呢,你问问大伙,我在背地里常说乡长是好人,就是有一天乡长你坐监狱了,别人躲着你,我阿吉能去给你送饭的……”

乡长更火了,说:“这么说,我真贪污水渠款了?我告诉你,你要送饭,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我永远坐不了牢!”

院子里当下混了,一部分人顺门就走,一部分人进了堂屋去拉劝。阿米也往堂屋钻,阿米的婆姨拽了他的耳朵拉回来。堂屋里,麻子扶住了乡长,让乡长坐椅子,说:“阿吉的嘴上贴过×毛,是臊嘴,狗咬了人,人犯得着去咬狗吗?”乡长方坐下来,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酒杯全跳起来。

乡长到底没有告阿吉,使阿吉躲过了一难。但乡长把麻子叫去,指示麻子开除阿吉,若阿吉还在龟兹班胡说八道,破坏社会安定,那么龟兹班就要负法律责任了。麻子当天便把阿吉除了名。

阿吉没事干了,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高,他是个懒身子,不去料理,嘴还是能说,但说了话没人接茬。阿吉就在自己家里骂乡长,骂阿财,骂拴子和园园,骂:“‘文化大革命’,我×你妈!”

阿米从院外经过,立住脚听了听,说:“吉哥,你骂错了!”

阿吉开了院门,让阿米进来,说:“我就骂啦!”

阿米说:“‘文化大革命’惹了你了?咱那时还穿开裆裤哩。”

阿吉说:“我骂它怎么就不再来啦?!”

阿米听不懂阿吉的话,阿米有阿米的心思,他想着能几时进城打工去,说:“吉哥,咱俩一样,在村里混笨了,你要进城了,给我说一声。”

阿吉说:“我和你咋能是一样?你是上门的女婿!”

阿米低了头就走,阿吉却说我到十里外火车小站上找阿狗呀,阿米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一块去?阿米说:“卖豆腐呀?”阿吉骂:“你就只会出瞎力,我告诉你,这世上是出力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出力!”阿米点点头,说:“去哩。”

阿吉说:“那好,我带着你,你把你家的莲花白给我装一口袋,不给带点东西去,我那嫂子脸比尻子还难看哩!”

阿吉在火车站东边的席棚里,他对来收管理费的人说他名字叫鸡,左边一个又,右边一个鸟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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