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安委实怒极,牙齿咯咯作响,就像是鬼怪凄厉的笑声。她恨他的精明,也恨自己的愚蠢;恨他的假,更恨自己的真。
宣佑帝看着她情不自禁战栗的身体和死尸般的脸色,显然不耐烦了,刚刚萌生的些微歉意彻底化为乌有。他皱起眉头,敛容道:“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朕派人查过,你平素的确和连氏父女不和,朕是在利用你,但你也在利用朕嘛——何况你还在朕身上下了毒,你还大有凭借不是吗?”
下毒?连长安心口剧震,他在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她终于吼出声来,他骗她、利用她,现在终于要将死罪扣在她头上了,是不是?
慕容澈再也按捺不住满脸嫌恶,愤然道:“够了,别做戏了!”他袒出右臂给她看,果然灵道、通里、阴郄、神门、少府、少冲……整个一条手臂少阴心经近十个穴位上,通通现出铜钱大小的紫色瘢印。
“……朕向来极小心,除了昨夜……你若没有趁机下手,这又该怎么解释?今日一早朕便觉得胸肋间莫名滞痛,到中午招太医一看,果然是着了你的道,连商供奉都查不出你用的是什么毒,只得以针灸尽力迫出毒性……够了,长安,朕这样向你开诚布公,是想让你明白,朕绝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何况……何况也不是对你没有好感……朕需要你的合作,你也需要朕保住你的地位,你将解药给朕,我们从此和平相处,共掌帝位,不好吗?”
连长安越听越觉得荒谬,连祭台旁的纸人纸马金锭银锭也比这故事真实可信多了,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眼波盈盈,媚色斜飞,如昨夜那般含情脉脉望着他,慢启朱唇,轻敲皓齿,吐出三个字来,“你——休——想!”
“你——”宣佑帝骤然青筋暴跳,喝骂,“连长安!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你杀了我好了。”她无限轻巧满不在乎地回答。复仇的快感瞬间盈满胸怀,她将脖颈高高昂起,“你是皇帝,想杀就杀好了!我走错了路,爱错了人,死在你手中,正是报应不爽!”
面对她的决绝,他哑口无言,只有冲她怒目而视。她毫不示弱,也回瞪过去,两人视线交缠,噼里啪啦闪着火花——她怕什么?归根到底,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宁愿昨日死了,死在他给的爱的虚影里,也好过如今面对这副不堪嘴脸,也好过此时怒火和悔恨一口一口啃噬她血淋淋的心。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想要出手打她,就像是之前他狠狠地将她推在熏炉上那样,一下子摔碎了她的梦,摔碎了她爱他的那颗心。可是,没有,都没有。他的脸色竟忽然变得和缓起来,眼中浓浓的都是疑惑。她赫然在他的怒气和讶异之中捕捉到了点滴温情,不是装腔作势的关照,那么鲜活,那么真,像星星一样在漆黑的眸底闪闪发光……刹那间,她几乎要生出可悲幻想,几乎以为……他至少有一点儿……爱她的……
“长安……”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宛若太息。他们又像是回到了昨夜,最后的幸福时光……连长安猛地挥开他伸过来的手,抵死咬紧牙关。“我绝不会第二次上同样的当!”她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这是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廊下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有人轻声咳嗽,“陛下……”
慕容澈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像一颗石子搅乱湖水,目光中那仿佛假象的温柔光芒倏忽消失。他疾退一步,满脸如梦方醒的神情,俄而,缓缓问:“是商供奉吗?进来。”
商轶答应一声,却没有动,沉吟片刻终于道:“万岁,臣自太极宫过来时,看到西南天空有腾起的素白的烟花信子,似乎……有些不妙……”
宣佑帝身子一震,急忙回头问:“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方才跑出去传话的总管太监已飞快地奔进来,年迈的身体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跑至帘外,喘气喘得快要死去一样,好半天才开口奏道:“不……大事不好了!白莲……白莲军从校场冲出来了,沈大人没……没能拦住……他们直往宫里来了!”
一片静默,如同暴风袭来前最后的宁静。
在这寂静中,似乎真的有歌声,有刀剑声,有三千子弟的怒吼在暗夜里呼啸,越过重重宫阙,一直传至耳边。
慕容澈额间陡然见汗,他猛地抬手擦去,高昂起头,厉声吩咐,“把连氏父女带过来,鸣响镝!召齐所有人手支援宫门,由朕亲自指挥,决不能让这起逆贼冲进宫内!”
端的是杀伐决断,端的是雷厉风行!他几乎顷刻间便已安顿妥当,随即移步向外,毫不停留。却不知是谁在旁边战战兢兢问:“那……皇后娘娘……”
宣佑帝再也不看连长安一眼,径直一挥手,“商供奉,你是朕最信任的人。皇后便交给你,看好她,别让她乱说话——还有,若……若朕有什么万一……万一……你替朕……”
他的话不曾说完,只举起右掌,做了个截断的手势。
商轶的身子微微一晃,终究还是肃然回答:“臣遵旨!”
前路是刀光剑影,血海茫茫,慕容澈大踏步出了沉香殿,没有回头。在那个瞬间,他和她也许存在过的爱情,或者仅仅是爱情的美丽的幻影——总之,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