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众马齐喑,头顶流云离散。素来善谋而多疑的祭酒柳城将脖颈深深低垂下去,口唇隐隐翕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在连长安初见扎格尔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从没有对这位异族王子“牧马人”的假身份起过半点儿怀疑。他的马骑得太好,他的肉烤得太香,他的手上满是硬茧,那些装扮成胡商的护卫们,对待他的态度委实太过自然——他们直呼他的名字,拿他对连长安傻傻的倾慕打趣,甚至像教训家里调皮的小儿子一样,挥着马鞭在他身后追打——这哪里像是侍奉匈奴最古老最尊贵的血统唯一的传人?
只有到了草原,真正回到草原,连长安才恍然发现,这些不经意的亲切绝不是什么精妙演技,恰恰相反,这是草原的气质。扎格尔本身有某种不可思议的亲和力,简直可以抹却人与人之间一切鸿沟——他们是真的爱他,人人都爱他,像爱自己的男人,像爱自己的孩子,这种爱与白莲诸子们对待连怀箴的敬畏和恐惧迥然不同。
他们爱他,所以他们也爱她。
也许部族里的人们全都听说了塔格丽要来的消息,当连长安骑马踏入营地的时候,他们陆续从大大小小的毡包中钻出,通通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和她说话,送她礼物,甚至还争先恐后地拉她去做客。
在连长安还没能理出头绪的时候,她已经被无数陌生人的热情彻底淹没了——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为了迎接最尊贵的客人,部族里举行了阿穆达。这个胡语词汇扎格尔谈到过许多次了,连长安并不陌生。阿穆达是草原的节日,是赛会,也是狂欢。
营地中心一片硕大的空地里,胡地青年解开皮袍的带子,袒露雄健的肩膀,围成一圈摔跤为戏。稍远的地方,则是骑在马背上互相追逐的小伙子们卷起的滚滚烟尘。四处都是喧嚣,四处都是欢笑。连长安忍不住跳下马背,展目遥望。一双手臂忽然从身后打开,将她无声无息地揽在怀里,始终遍寻不见的扎格尔竟又突然出现了,在她耳边吹着气,低声说道:“喜欢吗?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
听到“家”这个字,连长安的肩膀难以察觉地轻轻一颤,随即渐渐放松,任凭自己陷入他宽阔雄厚的气息之中。她已经越来越适应他的怀抱,甚至越来越放纵自己的软弱。她贪恋他的温暖沉溺他的依靠,简直想窝在他的双臂之间什么都不想,就这样昏天黑地地睡过去好了,一直睡到地老天荒。
连长安在扎格尔的怀里缓缓闭上眼,耳中听着草原的风吹动与他发梢金铃的细碎轻响……正如她不久前对柳城说的那样,自己因情自误,就注定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是个情种……那么,真的爱吗?不爱吗?究竟是被他吸引了还是仅仅感动、仅仅想找个可以轻松呼吸的港湾?
也许她曾经自以为清醒笃定,可是靠在他怀里的时候,那一切答案,似乎都化作了水中的明月,在微风下温柔地动摇。
“睡着了?”扎格尔的笑声越发低沉,“那我可不客气了啊。”
连长安瞬间睁开眼,双颊微红,努力想挣脱他的怀抱。
扎格尔却不肯放手,拉着她爬上马背,左臂牢牢锁住她的腰,“走,带你看看赫雅朵替咱们准备的帐子。”
连长安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啐道:“你是你,我是我,谁跟你是咱们……”
扎格尔坐在她身后,见她小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睫像蝴蝶的羽翼不住地扑扇,整个人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心中一动,再难抑制,他竟俯下头咬住她的耳垂,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是啊,你是你,我是我……至于谁是咱们,晚上就知道。”
连长安被这个呵呵笑的厚脸皮家伙闹得没办法,想要冷着脸佯怒,可此情此景,又怎么能怒得起来?像所有陷入此种境地的男女一样,他们只是颠三倒四地斗着嘴,百无聊赖地交换着毫无意义的废话,就这样在一起,就这样什么都不想……温驯的马负着两人,缓缓行走在枯草间——急什么呢?太阳还未落下,黑夜还未到来。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阿衍部的塔索和他心爱的女人,谁也不会来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为什么,连长安忽然随口问道:“你们总在说的赫雅朵……那是谁?”
她没有期待任何答案,她对这个问题本身其实没有丝毫兴趣,她只不过觉得,这样暧昧的情形之下,扎格尔是越来越“不客气”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总该找点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才是……
然后她便听见了他的回答——简单至极、不容错辨,甚至不带什么感情的回答:“赫雅朵?我还以为额仑娘告诉你了呢,她是我的阏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