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过了三年高中,四年清华,十年德国,已经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一个小伙子,而郑老师则已垂垂老矣。他住在靠大明湖的那座楼上中间一间屋子里,两旁以及楼下全是教室,南望千佛山,北倚大明湖,景色十分宜人。师徒二十多年没有见面,其喜悦可知。我曾改写杜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日复何日,共此明湖光。”他大概对我这个徒弟很感到骄傲,曾在教课的班上,手持我的名片,激动地向同学介绍了一番。从那以后,“世事两茫茫”,再没有见到郑老师,也不知道他的下落。直到今天,我对他仍然是忆念难忘。
徐金台老师
徐老师大概是正谊的资深的教员,深受师生的尊敬。我没有上过他的课,但是,他在课外办了一个古文补习班,愿意学习的学生,只需每月交上几块大洋,就能够随班上课了。上课时间是下午放学以后,地点是阎公祠大楼的一间教室里,念的书是《左传》《史记》一类的古籍,讲授者当然就是徐金台老师了。叔父听到我说这一件事,很高兴,立即让我报了名。具体的时间忘记了,反正是在那三年中。记得办班的时间并不长,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突然结束了。大概读了几篇《左传》和《史记》,对我究竟有多大影响,很难说清楚。反正读了几篇古文,总比不读要好吧。
叔父对我的古文学习,还是非常重视的。就在我在正谊读书的时候,他忽然心血来潮,亲自选编,亲自手抄了一本厚厚的《课侄选文》,并亲自给我讲解。选的文章都是理学方面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一篇也没有选。说句老实话,我并不喜欢这类的文章。好在他只讲解过几次之后就置诸脑后,再也不提了。这对我是一件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我仿佛得到了解放。
鞠思敏老师
要谈正谊中学,必不能忘掉她的创办人和校长鞠思敏(承颖)先生。由于我同他年龄差距过大,他大概大我50岁,我对他早年的活动知之甚少,只听说,他是民国初年山东教育界的领袖人物之一,当过什么长,后来自己创办了正谊中学,一直担任校长。我12岁入正谊,他大概已经有六十来岁了,当然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没有谈过话。我每次见到他,就油然起敬仰之情。他个子颇高,身材魁梧,走路极慢,威仪俨然;穿着极为朴素,夏天布大褂,冬天布棉袄,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袜子是布做的。现在机器织成的袜子,当时叫做洋袜子,已经颇为流行了,可鞠先生的脚上却仍然是布袜子,可见他俭朴之一斑。
鞠先生每天必到学校里来,好像并不担任什么课程,只是来办公。我还是一个孩子,不了解办学的困难。在军阀的统治之下,军用票满天飞,时局动荡,民不聊生。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持一所有几十名教员、有上千名学生的私立中学,谈何容易。鞠先生身上的担子重到什么程度,我简直无法想象了。然而,他仍然极端关心青年学生们的成长,特别是在道德素质方面,他更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想把学生培养成有文化有道德的人。每周的星期一上午八时至九时,全校学生都必须集合在操场上。他站在台阶上对全校学生讲话,内容无非是怎样做人,怎样爱国,怎样讲公德、守纪律,怎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怎样孝顺父母,怎样尊敬师长,怎样同同学和睦相处,总之,不外是一些在家庭中也常能听到的道德教条,没有什么新东西。他简直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而且每次讲话内容都差不多。事实上,内容就只有这些,他根本不可能花样翻新。当时还没有什么扩音器等洋玩意儿,他的嗓子并不洪亮,站的地方也不高,我不知道,全体学生是否都能够听到,听到后的感觉如何。我在正谊三年,听了三年。有时候确也感到絮叨,但是,自认是有收获的。他讲的那一些普普通通做人的道理,都是金玉良言,我也受到了潜移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