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她怎么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长大了?她过去是那么的小,小得让人疑虑重重。在我们的忽视里,有一天她忽然变成了“我”。一次,她把重音狠狠地落在这个字上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反问她,你?你是谁啊?我就是我!她眼皮都不抬,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我直直地看着她的脸,忽然觉得好陌生。她脸上的绒毛已经没有了,眼睛也能在瞬间变化出一大堆互不关联的语言和符号,还画着淡淡的眼线。“毛妮儿。”我吃力地寻找着下一句话,可是,那些过去脱口而出的语言,像尘埃一样地漂浮在空中,一个都抓不住。
“毛妮儿?”她哈哈大笑,笑声被哈根达斯融化得黏糊糊的,带着一股甜腻腻的陌生凉气,“还毛妮呢?”
是啊,昨天还粘在手上的毛妮儿,今天已经脱手而出,成了大学生幺幺了。上大学不一定意味着她的独立,但也不一定意味着她不独立,那要看是什么事情,在什么时候,当着谁的面。
二
苏天明是真真正正有过一次外遇。女方是他的大学同学,据后来的说法,他们大学时期曾经有过那么一点儿意思。事实上,那意思确确实实就是那么一点儿,俩人分手之后,既没有继续扩大,也没有缩小,它只是被不经意地搁置在某个地方——毕业册上,通讯录里,某篇公开发表的文章后面的笔名里。造成那点儿意思没有继续扩大的主要原因是,毕业后俩人没有分配到一个城市。一个在天之南,一个在地之北。放现在,那种距离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在当时却几乎等于天地隔绝,别说是见面,就是写封信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到,打一次长途电话更是难上加难。也许是为稻粱谋,也许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即使没有任何原因,他们没结合也不是太大的遗憾,毕竟那点儿意思在硬茬茬的生活面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先是女同学在当地找了个对象结婚,然后苏天明有了金地。这中间已经相隔了十多年,如果没有更为巧合的机缘,苏天明和同学的那点儿意思,将会像一枚落果那样干瘪下去,最终风化为一撮尘土。
可历史就是由巧合组成的,那一年,苏天明到女同学工作的城市去学习,偶然想起去拜访她。说真的,本来已经时过境迁,况且那女同学不管是自然条件还是其他方面,根本没法和金地相提并论,工作婚姻孩子没有一样是顺心的,看起来生活似乎一次都没有待见过她。苏天明去看女同学的时候,碰巧她刚离了一次婚,而且工作也不是很顺,所以就有了哭泣。女人哭泣的样子想来也不是很好看,但哭泣向来具有穿越的力量,一下子就让他们俩劈波斩浪地回游到了大学时的青春之海里。记忆挑肥拣瘦地回放让这个仓促的见面猛然间晚熟了,“那点儿意思”被他们刻意地拍醒,像头猛兽一样在仓促的环境里纵情撒欢,好像他们有一百个苦大仇深的理由来对这个世界声讨和报复。其实,据苏天明后来说给金地的情节,那个见面的场景是非常狼狈的,甚至都有些不堪。眼泪鼻涕、不快乐的日子促成的脸部的皱纹,邋遢的衣着,哀怨的控诉,通通装载在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里,让人透不过气来。激情翩然而至,她想让他进入她,他也想,但两人努力的结果远比想象和渴望的糟糕得多。二人只得罢手,重新与这个促狭鬼般的世界握手言和,草草结束了这场不成功的游戏,坐在床边喝起茶来。其实,对于他们两个,没有比这更有文化意味的自嘲和解脱了。好在苏天明这些年对茶的体识见长,工具理性掩盖了肾上腺素的短缺——他沏茶功夫娴熟,火候恰到好处。他为她滗了一杯碧透的毛峰,那像茶叶一样上下翻滚的心绪,在氤氲的茶烟里渐渐地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