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幺幺的房间里,她从小到大喜欢的东西都还保留着。
幺幺过七岁生日的时候,突然跟我们提出来学钢琴。我们试图劝说她,改学别的什么。因为我知道,孩子学钢琴除了她自己的倾心投入,主要耗费的是大人的心力,我和她爸爸也确实抽不出时间来陪她。但她坚决不听我们的劝告,一定要学钢琴。
为了慎重起见,我找了几个懂音乐的朋友,测测她的音准,看看她的指头。对她各方面的条件,朋友们都没什么说的,胳膊手指都够长,对音乐的感受力也不错。但是说到学钢琴的难处,大家都摇头。“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学钢琴吗?”一个在中央音乐学院当老师的朋友问我们,“跟咱们国家的军队人数差不多!你掰着指头数数,全国每年能培养几个钢琴家?真正成功的钢琴家,从解放以来有几个?”
若不是亲历过一个学琴孩子的成长,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们有多辛苦。再重新来一次,怕是给我十倍的勇气我也不肯让孩子再走那条路了。钢琴,钢的琴,锃亮的木壳子里面,几乎全部是钢,孩子要用细细的指头在钢上敲出音乐来,而且每天是七八个小时的练习,就是一架机器也受不了。她瘦小的身子俯在琴键上,弹半个小时,额头上就会沁出细细的汗珠。孩子练琴的琴房是个只有几平方米,像洞穴一样的小屋,只放得下一架钢琴。
那时我就想,在中国,每一个儿童的生长空间,比幺幺所处的这个琴房大多少?都说中国人不会笑,从儿童时期他们就笑不出来了。他们对周围世界还没来得及了解,就一头扎进对他们今后成长至为重要的重重武装包围之中。《汤普森练指法》、《拜耳练习曲》、《少儿英语》,这些远离我们生活的东西,被我们填鸭似的塞给他们,世界上最尖端的东西,他们都耳熟能详。而生活中必须的东西,他们几乎都没弄明白。我记得有一次,上了初中的幺幺这样问我:堂亲和表亲怎么区别?
我哭笑不得。还有多少孩子不知道,洋葱是长在地下,西红柿是草本植物,骡子是马和驴交配产下的后代,而且还分为驴骡和马骡?
除了弹琴,她的课业负担也是重得不可想象。每天早晨不到七点就得起床,我们通常是在她睡梦中帮她穿好衣服鞋子,系好鞋带。到开始洗脸的时候她才慢慢清醒过来,匆匆扒两口早餐就得往学校跑。
幺幺每天待在学校的时间有十个小时以上。她很小就懂得了语法,勾股弦定理,南湖上的红船和每一课课文的中心思想。而且老师告诉她们,这要怎么做,那要怎么做,另外的要怎么做,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们,人要怎么做。除了教给她们禁忌,很少有她们成长所需要的东西,也从未告诉过她们这么一个基本的常识:除了法律明确禁止的,她们什么都可以做,没有任何东西是天经地义非得如此不可的!
“纪律!纪律!还是纪律!”老师们敲着桌子这么说。
幺幺每晚做完所有的习题,还得再写十几页生字(所有课本上新学的字,不管你会不会读和写,一律称为“生字”)。爸爸一趟一趟地去看他辛劳的孩子,后来实在不忍心,就把幺幺拉起来说,你去睡觉吧,爸爸替你写。
幺幺说,要是被老师发现了怎么办?
我们都怔在那里。这是个问题吗?或者说,我们把它当成个问题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