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习惯于一个人在黑夜里散步,那时喝到微醺,有想哭的欲望,甚至渴望让自己放纵一次。他活着一辈子,本来是想填补人生的空白,可是回头看去,依然是一片空白,一切都是空白。他的脑子里空空荡荡,过往的日子像一条漏洞百出的网,什么都打捞不起来。偶尔有一条鱼翻出一点浪花,也是被动的,死气沉沉的。到后来,最给他安慰的反而是这种空白,生活对他洗劫得越彻底,他的感觉就越轻松——他既不想跟生活和解,也不想跟它对立——谁说一无所有不是一种超脱呢?他的一生就是在这种沉闷里度过,从来没有闪过光。一辈子惟一让他刻骨铭心的,就是自己的错,好像他生下来就一直在犯错——既然生活从来没有给他任何一次自由选择的机会,他又何错之有呢?
人生的悲哀不在于没有了希望,而在于对希望没有了感觉。那是对麻木的麻木,对冷漠的冷漠。仅仅是因为失望,他感觉到的空虚比实际的空虚要大得多,而且每年都像空洞一样不断扩大——其实,对于文臣来说,“还有什么比渴望不死更空虚呢?”
文臣活到六十六岁上,大病了一场。有一段时间他一直便血,对于做了一辈子医生的他来说,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谁都没说,也不准备去医院检查。在他心里,有很多顽固的东西是不能改变的,比如他的座右铭:先断气,再断烟。再比如: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这不是他的迷信,他能用来反抗这个世界的,除了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有。
他的病还是被细心的小儿子发现了。小儿子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去了医院。结果没出更大的意外,他被查出来患了直肠癌。按照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他一辈子好吃好喝的结果。他看着检查结果,露出从来没有过的笑容。好像他与这个结果早就有了预约,它只是如期而至而已。他从来也没有这么轻松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幽默过——他说,赚了!
这句让他的亲人们无比伤心的话,是用他的一生沉默换来的。他好像赌着一口气,在他看来服帖的表面之下,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势不两立。
在父亲手术之前,两个儿子带着父亲去澡堂洗了一次澡。小儿子为父亲搓背,大儿子为父亲剪了脚趾甲。这是文臣这一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他的两个儿子这么亲近。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死亡之网已经渐渐收拢。
手术做得还不错,刀口很快就愈合了,但是术后一直低烧,各种抗生素都试过了,没有效果。最后彻底检查了一次,才发现了致命的错误,直肠部分术后感染,肠子已经穿孔了。
他一语成谶,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文臣就要死了。他一辈子都是活得不耐烦的样子。等到一切治疗手段失效,真到了要死的关节点上,他却怕了。是的,他怕了。文臣每天强烈要求儿女给他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文臣告诉所有的亲人,他还想再多活几年。儿女们看着这个生命在逐渐枯萎缩水的父亲,真的是肝肠寸断,他们为他残存的欲望而恐惧——过去他想死的时候他们怕他死,现在他想活的时候他们怕他活,因为他的活只是为了让死显得更加像死。
九
敬川在某一天上午,非常突然地打一个电话给我,说他要出差去。当时我正在一个会议上,我问,要多久呢?他回答,说不了,大概不会太久吧!他的声音很安详,他还说,你照顾好自己,并特意安排,幺幺可以交给小芸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