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每天都干些什么呢?我问。
出去,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行走。读书,写文章,反正不能让自己闲着。
他给我看了日本的大片《入殓师》,泷田洋二郎的作品。一部哲理诗般的电影,透过陆离的世事,看到亲人逝去的不同世相。未亡者的伤悲,往生者的凝重。男主角把那样一个为世人所鄙夷的职业,演绎到何等的尊严。
电影背景音乐响起的时候,我泪流满面。作曲家久石让细腻的铺陈,让我体验到生命是如此美好。多美啊!多好啊!
我是打车到他家去的,走的时候他一定要我坐地铁。他说,在城市生活一定要学会坐地铁。我觉得这是一句没任何意义的话。他把我送到地铁里,直到我被人群包围。挥手之后,我突然之间觉得如释重负。我坚实地站立着,与周围的人一样站着。我和他们一样,每天面对没有来由的疲惫和突然的变故,即使内心波涛汹涌外表亦依然平静,看不出高兴或是难过。我的脸和他们的也一样,只是一张缺乏睡眠的、覆盖着不同牌子化妆品的地铁人的脸而已。也许,在我自己眼里我是个人,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个“人群”。虽然我有一点小名气,但是好在我不是个名人。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过自己的、不被人打扰的生活——谁都知道,做名人,无法过自己的生活;做平民,无法过别人的生活。
我这才深深地理解了A君安排我那句话的深意。人,有时候需要找到自己,有时候需要抹去自己。
十
我出生在一九六五年那个青黄不接的岁月里,那时候,中国刚刚从饿殍遍地的噩梦里走出来,但是对饥饿的恐惧还远远没有消失。实际上,饥饿一直都蹲在每一家的门口,主宰着大部分人的生活。虽然我的父母都是领导干部,但是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的。据母亲讲,因为怀我的时候营养不良,我出生时才三斤多重,胳膊只有拇指那么粗,看起来像一只猫仔,完全可以装进父亲那宽大的鞋子里。
因为我的出生,父母实在没有能力照顾三个孩子,最后由组织出面找了一个世代赤贫“组织上信得过”的家庭,把我大哥送过去寄养。听到这个消息,大哥一声都没哭,木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母亲为他收拾东西。那个年代,我们懂事特别早,都能从父母的眼睛里读出东西来。母亲带着为他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袱,把他送到单位派来的一辆车上拉走了。那时候,父亲不是正在被斗争,就是走在被斗争的路上,连挤出时间回家来跟大哥见一面的功夫都没有。送走大哥后,母亲坐在屋子里一直哭。父亲回来只问了一声,走了?母亲点点头。父亲就坐在床上拼命抽起烟来。那天中午全家人都没吃饭。
大哥去的是一户极好的人家,虽然穷困不堪,可是待大哥像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大哥刚过去的时候,喊那家女人奶妈,过了不久就开始喊娘了。两年后,大哥重新回到这个家来,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闷着头不说话,跟全家人也都疏离得很,尤其是对父母,冷漠得像是陌生人。在学校里,如果他的弟弟我的二哥被人欺负,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一直到他结婚生子,我觉得他都没有真正改变过——直到我父亲死,直到我家遭遇变故,他才真正找到在这个家的位置——逢年过节他都要去奶妈家,也许那才是他心中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