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乾元接过来,只见薛涛笺上写着簪花格《临江仙·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
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
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徐乾元初读之下,只觉怆恻清越,然而再三读之,却觉惊诧莫名,越玩味就越觉得深不可言。这词是送给他的,感谢他的“饷樱之情”,然而词中典故历历,又分明与他无关。
“绿叶成阴春尽也”,显然套的是杜牧“绿叶成阴子满枝”的句子,说的是心中佳人经年不见,已经嫁人生子;而“玉壶冰”的故事就更离谱,是说绝世佳人薛灵芸因被迫嫁与魏文帝曹丕为妃,一路哭泣,眼泪滴在玉唾壶里,竟至红泪冷凝,点滴成冰。“独卧文园方病渴”之句,是以陆放翁自比,连上“强拈红豆酬卿”,分明是喻意陆游对被拆散的发妻唐婉的相思之情。
如此铺陈蕴藉,一味缠绵感伤,真的只是在说樱桃吗?
徐乾元原本就对这个聪颖过人的弟子临试得疾觉得奇怪:怎么就会那么巧,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赶上三年大考的时候患了急病?而且得什么病不好,又偏偏是个怕传染须避居的劳什子“寒疾”?如今从这首词中看来,这个弟子的心中,必然藏着一件大悲哀,大痛事,远不是“寒疾”那么简单。
两个月后,纳兰容若“病愈”,特地登门拜谢老师病中慰问之情,徐乾元未置一词,只是与纳兰谈诗、说史,并且第一次打开了家中的“传是楼”请他参观。
这“传是楼”乃是徐家藏书处,藏书无数,皆为善籍孤本,平常人别说上楼参观,便是走近楼下望一眼也不可得。此前纳兰来徐府时,每每从楼下经过驻足,却始终不敢提出拜读之请。如今徐乾元竟然主动打开馆藏,请他上楼,真令纳兰又惊又喜,忘了自己“大病初愈”,提起袍角便“蹭蹭蹭”直迈上楼来。
那日,纳兰向老师借阅了数册向往已久却遍寻不获的典籍回家苦读。接下来一连数月,纳兰每隔几天就来老师家还书借书,直至有一天,他向老师提出:天下读书人仰求经典而不可得阅者多矣,可否想过将这些藏书刻印传世,造福莘莘学子?
这些书籍原是徐乾元家传至宝,每一册的搜求购藏都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纳兰容若斗胆提议,原以为老师会发怒,却不料徐乾元不怒反喜,呵呵笑道:“我早有此心,就连朱竹垞(彝尊)、秦对岩(松龄)也都曾有过此议,只是工程浩大,我又杂务缠身,生性慵懒,所以就搁下了。你若有心有力,此楼便对你永远打开,若用时,只管来取便是。”
纳兰喜出望外,当即回家向父亲禀明心愿。明珠其时已擢升武英殿大学士,虽知此事费金不菲,却是一件传世邀名的大事。遂略做沉吟,便即应允。于是,纳兰出资出力,自早至晚,只在通志堂里用功,亲自校订编修,广置笔墨,召募刻工,监制雕印。而朱彝尊听闻,也特地打开自家“曝书亭”所藏,供纳兰参阅雕印,并亲自撰写多篇序言。群策群力,费时三年,到底汇成《通志堂经解》全编。
沈菀站在通志堂前,那心情正跟当年纳兰容若第一次踏进传是楼一样,因为过分惊喜,反而迟迟不敢举步。方才她跟了丫鬟婆子来至后花园,第一眼望见渌水亭时,简直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还是这个渌水亭啊,半年前她正是在这里为公子献舞,如今重来,竟然物是人非,两番天地了。
通志堂就在荷花池畔,太湖石堆的假山下,与渌水亭紧邻,中有爬山廊相通,从前顾贞观、吴兆蹇等人来园中与纳兰吟诗做对时,便常常在此雅聚,如今也还散放着许多诗稿书卷不及收起。裁作不同尺寸的澄心堂纸和薛涛笺随意地堆叠着,松花江石的暖砚触手生温,就仿佛主人刚刚还在,走出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