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亮弓着背从黑暗里出现时,我和同事刚把解下的领带揣好,从客户的酒会里溜出来,穿一身正装在曾厝垵村里昏黄黯淡的灯光与满溢着文艺气息的阴影间穿行,让人格外感到心虚。我问阿亮隔壁的晴天见哪里去了,“开倒了”,他说的时候一脸幸灾乐祸,我不由得一阵唏嘘。之后在阿亮的小酒吧里,我把满满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洒在了地上,在溅起的尘土中为倒闭的搞爷和晴天见默哀了三分钟,阿亮问我一会想吃什么。“煸豆干!”我毫不犹豫地说。
煸豆干是地道厦门特色,海边人家辛劳一天之后,煎几块豆腐干下酒,若是收成尚好,就再加些腥荤,闲坐着细品慢咂,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光。后来日子好过了,食材越来越丰富,便成了最能消磨时光的美食。每到夜里,煸豆干集中的这一带便灯火通明,鼎沸的人声在避震棚一样的挡风塑料薄膜间穿进穿出,热腾腾的香气和挥发出的酒味混杂在一起,异香蒸腾。每一桌的食客都像赌徒一样聚拢在一口硕大浑圆的平底大锅周围,聚精会神地看着其中的一位挥舞刀铲,将锅里的食材逐一煎熟,喝一口酒,咽一口唾沫,伸长脖子等着美味新鲜出炉。实在馋得狠了,用筷子点一点面前小碗里的调料入口咂咂味道,调料用蒜蓉和生抽调成,很鲜。
吃煸豆干讲究食材煸煎的先后顺序和火候,一圈人里必须有个爱厨艺肯动手的行家才好,否则一群围坐的笨蛋手忙脚乱吃不上几道,眼前就浓烟滚滚、油腻不堪了,好好的美味也得焦煳漆黑。好在我们有阿亮,只要有他在煸豆干的锅边,那一份气定神闲便悄然混进食材,成为美味的一部分。在他手里,麻将牌大小的豆干被悠闲地翻着身,直煎到两面焦黄,微脆略软,蘸上调料入口,嚼起来清爽细滑,是极好的开胃头菜。接着是甜虾、海鲳、扒皮鱼,无不是肉质鲜美嫩甜的海产鲜货。阿亮张开手掌,轻轻从铁锅表面划过,试试锅里的温度,洒一缕清油,逐次把食料下锅,奇香在轻缓的翻转中四下飘溢,咽口水的声音大过油煎的嗞嗞响动。这种做法最考究火候,稍过即老,一定要在肉质恰熟时盛出,再略撒薄盐,不需要其他作料,海鲜的香甜自然在唇边齿后游荡,千万小心舌头!吃到略感油腻了,再将姜丝葱段和一大捧文蛤用锡纸包在一起,丢进铁锅加热,等候的时间里只管喝酒聊天,等锡纸饱胀欲破时用筷子轻轻撕开,一缕清新无比的香甜之雾顿时四下飘逸,鼻端如入仙境。海边的文蛤肉厚无沙,用这种方式烹制,原味不泄,吃的时候一定要耐得住烫,两手左右开弓,拎起蛤壳轮番将肉连汁带水囫囵吸进口中,稍稍松懈片刻,就吃不到几块了,这个时刻阿亮反倒最是清闲,叼根香烟,微笑着看一群饿狼被烫得龇牙咧嘴,兀自不肯停手,“好吃好吃,再来一份”之类的话语夹杂在吸溜声中飘出,老男人的魅力在此刻如同狼烟一般直上顶门,几乎把塑料棚顶扎出个洞来。
我在十多年前刚认识阿亮的时候,不知道他原来还烧得一手好菜,只是跟着他四处喝酒。这老酒鬼家里藏酒无数,烧酒洋酒高粱酒样样喝得,酒品更是好到出类拔萃,无论多晚,喝多少酒,最后总是由阿亮来安排所有的醉鬼归程,第二天断片的场景自然也是由他一一还原,所以到最后厦门的朋友无不以酒局上邀请到阿亮参加为幸。据说就连陈升去厦门拍片,都托人找到阿亮作陪。后来他辞职在曾厝垵开了间小酒吧,为的也只是自己喝酒方便。遗憾的是场地太小,做不得餐食,没法显露一身的做菜本领,听说要和村里的几家集体搬到其他地方开店,到时候会不会像深夜食堂的刀疤老板那样,变成一个无所不会的故事主角呢?我们都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