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软底拖鞋走路。不经常穿。但假设他想偷偷地到处走,不想被别人听见,他就会穿。穿软底拖鞋和哲曼路 上买的礼服。像神经病。”
我将蓝色袍裙拉到膝盖以下,丹尼尔也用他的脚将套头衫拉到膝盖以下,于是白纸就掉了出来。那是一张报纸,或报纸的一部分,平整地折成一长条。
“我刚放工。”丹尼尔说。
他用脚将报纸放在地上,摊开来。
“在作坊里做工。就在那里。”他偏过头扫了一眼作坊的方向。
顺着那个方向,我只看见灰色的枝丫,以及它们后面长长的黑黢黢的墙。
“做鞋。”丹尼尔将脚举起来抖了抖,一双过于胖大的鞋子就像大夫的医疗手袋那样摇晃起来。这双褐色系带皮鞋已经很旧,我看到原先应是褐色的地方有用黑线缝补的痕迹。
“补鞋。我是补鞋的。”他用脚郑重其事地点了点报纸,“威尔,就是威尔·夏普,我的老板,他允许我拿走报纸,如果我放工时他已经看完的话。威尔说你应该知道这世界上的人都在想什么、干什么。而且……”丹尼尔停下来,看我还在不在听,“而且我是自己学着识字的,他说他也是。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我喜欢车。当然我的确喜欢车。”
丹尼尔和他的车。丹尼尔讲起车身、顶篷、时速、马力时,那张皱成一团的脸就会发出光亮来。对稍有兴趣的人,他会全速说下去,但说得最多的,还是在他说法语的爸爸面前,两人一齐争先恐后地列表——保时捷、丹拿、E型捷豹、意大利兰博基尼。他们发出花哨的小舌音——雪铁龙2CV、雷诺日凡加特、雷诺杜芬 。
但是小轿车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车。出租车就不一样了——我一直非常喜欢出租车。然而那天在雪松阴影下,我所能做出的唯一反应,是打开仍然夹在我坏胳膊和胸前的牛皮纸袋。
“你的头发真美。”丹尼尔说,看看袋里的头发,又看看我的头。
每个人都这么说,母亲听了总是很高兴。也许因为这是我身上与她区别最大的地方——她有一头橄榄叶一样墨色的头发——除此外,我们的不同还有许多,比如我挪威式的苍白皮肤,白得发蓝,薄薄的,仿佛新结的冰。
我的头感觉很空,头皮几乎裸露,尤其是耳后部位。上次我把头发剪得这么短,还是六岁的时候。当时我病了,睡在铁肺里,奋力吸气,奋力呼气,忍受着小儿麻痹症,几乎没有注意头发的事。平常,替我剪发的是母亲,不剪什么特殊发型,只小修一下。但她修头发有一手,她用左手两指夹住头发,拉到最末,直到剩下像碎芦苇茬儿一样的一小截。接着,咔嚓,将参差不齐的地方剪成规规矩矩的直线。母亲有一把专门用来修头发的剪刀。她将它与前门的备用钥匙一起放在门厅一只盒子里。剪刀又长又滑溜,一侧手柄上还有个漂亮的小尾巴,方便用小指去钩。用它剪发时,可以听见仿佛脚踩雪地的“啾啾”声。有时,母亲的嘴里也会发出“啾啾”声。
“啾着玩嘛,格蕾丝。”她会说,她噘起的嘴唇像她的头发一样蜷曲,她闪烁的双眼像手里的剪刀一样明亮。
剪完后,她就把我抱到镜前。
“好了,亲爱的。剪完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会点头,并用一只胳膊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尽量拖延这一刻。
布瑞尔没有很多镜子。但是有丹尼尔在,他凑过来,将脑袋偏过来又偏过去,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我。然后,他的头稳住不动,我们转动的双眼相遇、聚焦,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千百种倒影,其中还有几十个不一样的我。丹尼尔墨水一样乌油的瞳仁儿在雪松的阴影下显得无比巨大。可它们仍然闪烁,而且围绕它们的细细的灰绿色边,让它看来仿佛约翰哥哥的《大英百科全书》里的那些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