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敌人的泥脚愈陷愈深,日暮途穷,就在眼前,所以拿老鼠和螃蟹来讽刺它们。有人劝我明哲保身,不必这样露骨地讽刺。我想:残年遭乱,死何足惜,拼着一条老命,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6月7日,忽然接到艺术专科学校的通知,叫我去领配给煤。艺专本已升格为学院,沦陷后又降为专科学校。那时各学校的大权,都操在日籍顾问之手,各学校里,又都聘有日文教员,也是很有权威,人多侧目而视。我脱离艺校,已有七年,为什么凭空给我这份配给煤呢?其中必有原因,我立即把通知条退了回去,并附了一封信道:“顷接艺术专科学校通知条,言配给门头沟煤事。白石非贵校之教职员,贵校之通知误矣。先生可查明作罢论为是。”煤在当时,固然不易买到,我齐白石又岂是没有骨头、爱贪小便宜的人,他们真是错看了人哪!
朋友因我老年无人照料,介绍一位夏文珠女士来任看护,那是九月间事。
民国三十四年(乙酉·1945年),我八十五岁。三月十一日,即阴历正月二十七日,我天明复睡,得了一梦:立在余霞峰借山馆的晒坪边,看见对面小路上有抬殡的过来,好像是要走到借山馆的后面去。殡后随着一口没有上盖的空棺,急急地走到殡前面,直向我家走来。我梦中自想,这是我的棺,为什么走得这样快?看来我是不久人世了。心里头一纳闷,就惊醒了。醒后,愈想愈觉离奇,就作了一副自挽联道:
有天下画名,何若忠臣孝子;
无人间恶相,不怕马面牛头。
这不过无聊之极,聊以解嘲而已。
到了8月14日,传来莫大的喜讯:抗战胜利,日军无条件投降。我听了,胸中一口闷气,长长地松了出来,心里头顿时觉得舒畅多了。这一乐,乐得我一宿都没睡着,常言道,心花怒放,也许有点相像。10月10日是华北军区受降的日子,熬了八年的苦,受了八年的罪,一朝拨开云雾,重见天日,北平城里,人们面有喜色。那天,侯且斋、董秋崖、余倜等来看我,留他们在家小酌,我作了一首七言律诗,结联云:
莫道长年亦多难,太平看到眼中来。
民国三十五年),我八十六岁。抗战结束,国土光复,我恢复了卖画刻印生涯,琉璃厂一带的南纸铺,把我的润格,照旧地挂了出来。我的第五子良已,在辅仁大学美术系读书学画,颇肯用功,平日看我作画,我指点笔法,也能专心领会,仿我的作品,人家都说可以乱真,求他画的人,也很不少。十月,南京方面来人,请我南下一游,是坐飞机去的,我的第四子良迟和夏文珠同行。先到南京,中华全国美术会举行了我的作品展览;后到上海,也举行了一次展览。我带去的二百多张画,全部卖出,回到北平,带回来的“法币”,一捆一捆的数目倒也大有可观,等到拿出去买东西,连十袋面粉都买不到了。
民国三十六年,我八十七岁。民国三十七年,我八十八岁。这两年,常有人来劝我迁往南京上海等地,还有人从杭州来信,叫我去主持西湖美术院。我回答他一首诗,句云:
北房南屋少安居,何处清平著老夫?
那时,“法币”几乎成了废纸,一个烧饼,卖十万元,一个最次的小面包,卖二十万元,吃一顿饭馆,总得千万元以上,真是骇人听闻。接着改换了“金圆券”,一圆折合“法币”三百万元,刚出现时,好像重病的人,缓过一口气,但一霎眼间,物价的涨风,一日千变,比了“法币”,更是有加无已。囤积倒把的人,街头巷尾,触目皆是。他们异想天开,把我的画,也当做货物一样,囤积起来。拿着一堆废纸似的“金圆券”,订我的画件,一订就是几十张几百张。我案头积纸如山,看着不免心惊肉跳。朋友跟我开玩笑,说:“看这样子,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实则我耗了不少心血,费了不少腕力,换得的票子,有时一张画还买不到几个烧饼,望九之年,哪有许多精神?只得叹一口气,挂出“暂停收件”的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