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公路上

王蒙散文 作者:王蒙




新疆生活十六年,有过多次上路的经验。新疆大,一出差就要坐长途公共汽车,三天五天直至十天八天。公路上的生活,成为新疆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我还记得一九六四年从麦盖提县搭运粮车去喀什噶尔的情景。九月的白昼,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行进还是觉得很炎热的。司机决定开夜车,把三天的路程并成一天一夜。从上午开到午夜两三点,司机实在累得受不了了,便把车一停,人钻到车下面倒头便睡。不知道这个铺位的选择是不是为了挡风,太阳一落就又觉出冷来了。这个睡觉的地方看起来有点惊心动魄——车一滑动,可怎么办?

立即传出了师傅的鼾声。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迷迷糊糊,哆哆嗦嗦(冷的,不是怕的),心想来新疆可真不白来。北京那些朋友们,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伟大粗犷的经验吧。生活,可不只是大城市那点事呢。

在我脑海里,贮存着多次旅行于乌鲁木齐——伊犁之间的记忆。乌伊公路,对于我几乎可以说是如数家珍。车过昌吉,“巍峨的”水塔似乎是乌鲁木齐派出来迎送宾客的标兵。呼图壁的发射台,庄严林立。玛纳斯的地名与柯尔克孜的史诗中的主人公相同。石河子的林带永远高唱屯垦戍边的颂歌。一边通向油城独山子,一边通向兵团农七师师部所在地的奎屯的指路牌开阔着你的胸怀,展现着新疆的辽阔。精河治沙的名声和精河西瓜的名声同样流传遐迩……然后就是五台了,这是真正的交通之镇,是古代驿站的扩大和改善。四面环山,中间都是旅店,好一个险要的去处。

天色不明就从五台动身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才到达可克塔拉——蓝色(绿色?)的田野。下车,吃早餐,然后汽车上爬,如牛负重。赛里木湖——三台海子——到了。经过了漫漫砂石戈壁,这清澈的碧蓝的高山湖泊给人以“此湖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见几回”的感受。果子沟,芦草沟,清水河子,水定(后并入霍城),五零农场,巴彦岱,伊犁到了。

我尤其忘不了自喀什通塔什库尔干的国防公路。道路缠绕在山边,巨石悬挂在头上,公路是硬从山腰里挖出来的,掏空了下部却炸不净山顶,危石悬空,陡崖欲坠,迂回盘旋,险路倍增豪情。生活是严峻的,道路是惊险的,驾驶是艰难的。还是收起来那小儿科的一帆风顺的幻想吧。

即使修好了一级路面,也仍然常常抵挡不住山洪和泥石流的冲刷,塌方的蒙头盖顶以及春季解冻时期的泥泞翻浆。路被搞坏了怎么办?再修就是了。修好了车照样开,修不好转便道也要行车。经过一个海拔近四千米的龙头——苏巴什,再一个苏巴什,我亲爱的宁静峭拔的塔什库尔干到了,帕米尔旅馆到了,边境口岸红其拉甫到了。

在新疆,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感觉到交通厅的重要和无处不在。在新疆,比在任何地方都更能体会到司机师傅的权威与艰苦。离开了新疆,不免常常想起那里的公路上行进的滋味,也包括汽车路上出了故障——新疆人一般称作“抛锚”——的滋味。即使有了更好更快的空中交通条件也罢,公路,地面上的交通仍然是无可替代的。公路旅行更能获得见闻。公路上,人们更加同舟共济,一心向前,公路上,总好像有一个目标在催促你,赶紧,别误了车,遵守时间;而不论路程多么漫长,目的地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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