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沉寂的清晨,为了给困倦的身心放一次假,只身来到海边。海岸线很曲折,身临其间,七拐八弯,你已摸不清海的方向,也看不到岸的尽头。但海域很宽广,能够让心情放飞。
如果赶上海潮,你吮吸着潮湿的空气,听着涛声归去又来,望着礁石沉没又起,久而久之天地悬浮,你的心里唯有独我的存在。若是恰好遇到海啸,在惊怵中可能会有草创的原始思想随着狂涛滚滚而来。
我在云层密布的红树林里喘息,直到海啸踏浪而去。不远处有一个岛子,有鸥鸟绕着它翱翔,它快乐地行吟。不久便有几只帆船驶向离岛,鸥鸟赶紧地逃遁。
风和空气,在海边实际上是同一种元素,没有风的日子,你在海边会窒息;海风刮得猛烈的时候,你的大脑氧分太充足,这时,各种奇怪的念头就会活跃起来,又会如一股飘风羞答答一溜烟钻进海风的队伍。于是为了找回自己的思想,你就在海边跟着海风跑——
如果,这时大陆漂移说正在验证,我不知道自己将漂向何方。每一个板块都会撕裂存在,然后重新存在!每一个板块都将再次编排新的故事,隔断传统血缘,然后重新考古挖掘渊源。我独自跑在沙滩上,风牵引着我,很像跑在云霞上,尽管云霞这时就罩在我的头顶,我总觉得霞光来自于我的脚底。我被金色的思想托起,腾云驾雾。此刻海风轻轻地对我耳语:你想往哪里去?我立刻大声答道:我要到那座离岛!
风儿一停,我降落在岛上。
在这个岛上我惬意地游荡,仿佛我就是岛上的居民。两棵椰子树并立在沙土上,我站在它们的中间欣赏那一堆鸟粪,结果还发现了几只鸟蛋。我不认识这些蛋,它们的妈妈我也不认识。椰子树的躯干很沧桑,它们被飓风摧残,被海涛侵蚀,被阳光暴晒,还被人用刀割裂。椰果掉在地上,砸在沙土上弹一弹,滚到了鸟蛋的一边。我像猿人般用手抠,用石头砸,终究没有吃到椰果的美味,这时我才感觉到现代的人是多么地退化。
对岸是绵延蜿蜒的海岸线,远了,你有时觉得它也是一座岛,只有鸟儿认得大陆与岛屿的差别,因为它在空中。如果我的思想这时还在风中,当然也就是还在空中,也会认得这个差别。大陆的海岸线与岛屿的海岸线,没有什么区别,渔人靠拢一上岸,也就归家了,不管这条线的长短。有时根本就不上岸,船就搁在港湾,到明天天空翻起鱼肚白的时候,渔人就驾船出海去掏另外的鱼肚白了,海岸线对他们来讲不过是泊船抛锚的客栈。
有些时候,云会悄悄地落在岛与对岸之间的海面上。云是亲水的,岛是亲大陆的,于是就有了四维空间的对峙。云把其他地方的声音带来,甚至把其他地方的画面带来,当然最多的是海岸线被摆放在云的边缘,随时被扭曲、撕裂。这时云会把风赶走,思想不是坠入海中,就是跌到陆地。所幸我已经在这个离岛,毫发未损。
这个离岛其实大部分是珊瑚礁石组成,间杂一些沙砾土壤。滩涂绵绵亘亘地撒在浅海的怀里。放眼大海,像这类岛屿简直是星星布阵。我看到的到底是大陆岸线还是更多的岛屿岸线?我也许在某一个瞬间意识到海岸线就是由这些不规则的离岛、半岛、群岛和三角洲构成,才猛然醒悟自己其实仍然身处海岸线,我在海岸线遥望海岸线。
海岸线是有生命的。曾经有一个渔家少女,她站在海岸线上久久地眺望大海,看样子她的思绪与感情跟大海已经一体了。后来,她沿着海岸线走啊走啊,再也没有回头。少女成熟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海岸线在无数这样的女人的熏陶下,无论是扩张、裂变、膨胀、丰满,一个生命成长和成熟的过程,它都无所不俱。
来了,归来了,一艘风帆饱满的渔船要停泊在我的这个离岛,他们是这里的真正主人。是风将他们送走,也是风将他们送回。我想问一问他们对于风的感受,他们望了望云彩,然后用手指了指远远的海岸线,走了。
小时候喜欢听老人讲故事。我的外婆说,两个冒险家到一座孤岛上去挖宝藏,果然发现了蓝宝石,由于船小宝石装得太多,船行到茫茫海域的时候就要倾覆,两人急忙祷告上苍,那可是真诚的祷告,绝不是装模作样。上苍有回音了,那位历经万世的老人从天上丢下一根绳索:“你们二人只能选择一个留在船上,另一个拉住这根绳子,这样两人都可以活命。”年轻的一位看着满满一船宝石没有反应,年长的那位想生命都已经在关键时刻了还要宝藏来干什么?他还年轻那就留给他吧,我就选择这根绳索不管是上天还是入地。上苍将他降落在他们挖宝石的那座孤岛上,他每天遥望着远方的海岸线,这时他发现生命是多么地美好,以前不知道生命是咋回事,现在处于困境之中才生出无限眷念的感受。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回望生命吧,在这里海岸线就是人的生命线。
然而我们不追求冒险精神了吗?那也是一种境界。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境界,那位载着满满一船宝石的年轻冒险家多么舍不得财富,却舍得自己的生命。他终于航泊到了岸边,可是刚登上岸就被海盗把宝石一抢而光,最后血溅海岸线。
尼采为证实善恶的彼岸,借阿拉克萨哥面对帕特农神庙高声喊道:“生成不是道德现象,而只是艺术现象!”平和或冒险,贪婪或轻利,回望或眷念,也是艺术的恣意任性,尼采有句话叫做“创作冲动与宇宙游戏”。
遥望海岸线,可以明生死之道辨善恶之理。我依然追逐着海风追寻我自己的思想,虽然身子还在离岛,我的影子已经站在了海岸线上。我在海岸线遥望海岸线。
“幽美的丧钟,那来自迢迢的远方,悲泣着清晓之前逝去者的钟声,把我从海岸的舟中惊醒。”
我在海岸线遥望海岸线!
2003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