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黄浦江两岸的灯火像遭遇了猝不及防的病毒一样,刹那间全亮了。
霓虹灯川流不息地蹦跳着欲壑难填的城市欲望,十里洋场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光影在郑凡的视线里跌宕起伏层出不穷,去城隍庙的路上,郑凡对同学老豹说:“黄浦江江面上怎么有一种哈根达斯的奶油味和死鱼的腥味。”
老豹说:“上海是哈根达斯,我们是死鱼。”
郑凡和老豹约好了在城隍庙门口等同宿舍的小凯一起回徐家汇的华东大学。
小凯下午去浦东跟女朋友最后摊牌,其实是女友找他摊牌。要不是为了将女友上次遗忘在宿舍里的一双丝袜还给她,他压根儿就不会去,连牌都没有了,有什么可摊的?可被踹了的小凯不想此后的岁月里留下女友的任何爱情遗产,包括一双丝袜。
郑凡在一年前的某个黄昏曾经预言:一个想留上海,一个想找个研究生男友装点门面,你们之间的功利主义爱情必死无疑。
郑凡、老豹、小凯他们当初考进华东大学的时候,是抱着扎根上海来的,可三年下来,他们发现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毕业前一年除了做论文,三个自以为混出人样来的研究生盲目而自负地在上海寻找任何可能的落脚点,然而,他们想留上海,上海却不想留他们。上海的高校连博士生都难留下,名校和海归的博士还得看哪个庙里出来的,郑凡有些绝望地对老豹和小凯说:“像我们这类古代文学的硕士生,只能留在古代的上海。”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夜里,夜不能寐的三个同学躺在蚊帐里讨论到下半夜一致认为:上海要是二百多年前的渔村就好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三个被上海拒绝了的研究生不管嘴上冒充多么潇洒,感情上还是受了重创,内心里很失面子。论文答辩已经通过,等待毕业典礼的心情如同等待着自己的葬礼,因为仪式一结束,他们在上海就算彻底死去了,户口、学籍、饭卡,连同他们的图书借阅证统统作废,所以在上海最后的这段日子,他们相当于自己料理自己的后事,心情是一个比一个糟糕。小凯去浦东料理爱情后事,他的爱情被一双丝袜活活勒死;老豹下午去延安路一家广告公司讨要课外推销“脚气灵”的劳务费,可公司失踪了,两百块钱劳务费没拿到,还倒贴了四块钱公交费,郑凡不忍心看到老豹对着色彩凌乱的天空无济于事地破口大骂,一见到老豹就安慰他说:“等小凯来了,我们到城隍庙吃小笼汤包,我付钱!”
郑凡的心情相对要好一些,他在网吧跟一个不曾谋面的外地女网友缠绵了整整一个下午,女网友在网上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是不来见我,我后半辈子唯一的奋斗目标就是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女骗子,把天下所有的男人全都坑得找绳子上吊。郑凡在屏幕上敲了一个笑脸,匆匆下线了。
其实郑凡比老豹和小凯更想留在上海,父亲是皖西大别山里的一个失业了的乡村木匠,他在一贫如洗的黄昏喜欢跟乡邻们吹嘘:“我家小罐子( 郑凡小名 )大上海的研究生,大知识分子,方圆五百里的城市要想请他回来,没一个能请得动他。”捧着饭碗的乡邻们听得张大了嘴,嘴里灌满了渗进松叶和竹叶味道的晚风。
在父亲不切实际的煽动下,郑凡必须以最艰苦卓绝的努力来满足父亲的虚荣心。最后这一年里,四处找工作的郑凡几乎成了上海的一个会吃饭会喝酒的电子地图,从浦东到浦西,从嘉定到松江,大街小巷、公交线路、地铁换乘、票价高低,他信口开河万无一失。然而,他找工作的努力越大,受到的打击就越深刻。一家营销策划公司的老总从相貌上看基本上就可以断定是一个江湖骗子,他很轻浮地翻看着郑凡的求职简历,漫不经心地感慨道:“谁想出的馊主意?弄这么个古代文学专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研究活人,专研究死人,你来会坏了我们风水的。”郑凡本想回一句“你门口的牌子应该换成算命公司”,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真正让郑凡绝望的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人事部经理,那个化妆很不得体声音和牙齿却很好的女人,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过气女明星的气质,她用猩红的舌头卷着比舌头更加猩红的嘴唇:“很抱歉,我们老总只喜欢古代瓷器,不喜欢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