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作怪,天就跟着作怪。南来的春风在庐阳上空蹚了几个来回,路边、水边的柳树就全都绽出了鹅黄的苞蕊,阳光暖乎乎地冒着热气,女人们急不可耐地剥下焐在身上整整一个冬天的棉袄,可跃跃欲试的胳膊和腿还没来得及伸到春风里,铺天盖地的大雪密不透风地连着下了一个星期,天地之间突然全冻死了,屋檐下挂满了长长的冰穗,刺骨的寒冷将老苟家院子里水龙头冻坏了,郑凡和院子里其他租房户只好到老苟家厨房里端水洗漱。
艺研所办公室里没有暖气,蜂窝煤炉烧水带取暖,一举两得,但空气里弥漫着二氧化硫刺鼻的味道,随时还有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险。所长郭之远在雪天里跟郑凡谈心,他以自己大半生的经验告诫郑凡:“屈原官够大的了,他都兼济不了天下,何况你我之辈。怎么办?我们可以独善其身。不做坏事,不当坏人,这总能做到吧,把本职工作完成好的前提下,为老婆孩子多尽一点责任,”他看着神情迷惘的郑凡:“你得想办法先按揭买一套房子,然后找个对象。结婚成家生孩子,这也是为社会做贡献。你要是有房子,柳燕燕不就成我们艺研所的家属了。”
所长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确的了,先脚踏实地地过日子,然后再考虑一个知识分子的事业和使命,这种暗示意味着所长对他在座谈会上中途退场的否定,也意味着当专业观念与行政意志发生冲突的时候,专业服从行政,行政决定专业,这与前市领导是否被“双规”没有必然联系。尽管郑凡不能完全接受所长的教诲,但所长的坦诚和拳拳之心还是感动了郑凡,他也坦诚地说:“我会认真地消化郭老师给我的忠告,谢谢郭老师对我的厚爱和宽容。”
郭之远起身拎起煤炉上的水壶给郑凡杯子里加开水,他指着桌上的茶叶盒说:“我这有黄山毛峰,来,换点好茶!”
郑凡没有饭碗失而复得的激动和欣喜,在消化所长教诲过程中他隐隐约约觉得在艺研所特立独行是很滑稽的,所长郭之远很欣赏他的才华,但显然不欣赏他把自己扔到火上去烤,所里的同事也一样欣赏乡下孩子郑凡的尖锐和棱角,但他们自己不愿像郑凡一样说话做事。郑凡是不缺乏智商的,当他看明白了这一切后,他就开始尝试着和同事们保持一致,有时来办公室,有时不来。“办公室不是搞研究的地方”,大家都这么说,所长也这么默认,郑凡也就认定这一现实。艺研所生活清苦,没有分文福利待遇,靠死工资,年轻人买不上房子,中年人养不活孩子,老年人养不起身子,这都是不言而喻的共识,所以大家平常只是偶尔来单位点个卯,在外兼职是心照不宣的事,据说所长都在帮着演艺集团策划剧目、修改剧本,一个月不显山不露水的就能挣到千把块钱。
在此之前,郑凡是唯一坚持每天都到单位来上班的,那天老肖问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翻资料的郑凡住哪儿,郑凡说住三环附近的城中村,屋里漏风,冷得很,办公室有煤炉烧着,有热水,又暖和,做笔记能拿得住笔。老肖说:“所里没有谁一天到晚做课题的,你就不打算在外面找点活干?就这样打一辈子光棍?”
郑凡放下手中的资料,凑到老肖身边:“肖老师,我一直为此很苦恼,还请您给我指点迷津!”
因为老肖对郑凡一直很关心,郑凡过年回来后,就给老肖送了一条从家里带来的咸狗腿,老肖感念于一条狗腿的情谊,跟郑凡推心置腹地谈了整整一个上午,郑凡在老肖的点拨下,终于明白了你有一份社会工作并不代表你已融入社会生活,就像西点军校的二十二条军规中根本不提如何读书和考试,而是强调你对眼前世界的渗透力和执行力在哪里。老肖说:“我要是你的话,决不会让柳燕燕从身边溜了,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就不能开一张房子的空头支票给她,太书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