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是小我,但要扩而充之——“迩之事父,远之事君。”(释迦不许人有我相。)“事父”、“事君”,代表一切向外之事,如交友、处世,喂猫、饲狗,皆在其中。事父、事君无不适得其宜。我本乎诚,本乎忠、恕、仁、义,则为人、处世皆无不可。(切不可死于句下。)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朱子注:“其绪余,又足以资多识。”(《论语集注》)夫子所讲是身心性命之学,是道,是哲学思想(philosophy)。“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何谓也?要者,“识”、“名”两个字,识其名则感觉亲切,能识其名则对于天地万物特别有忠、恕、仁、义之感,如此才有慈悲、有爱,才可以成为诗人。
民,吾胞也;物,吾与也。(张载《西铭》)
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列子·说符》)
仁者,爱人。(《论语·颜渊》)
孔子举出“仁”,大无不包,细无不举,乃为人之道也。民,我胞也;物,我与也。扩而充之,至于四海。仁,止于人而已,何必爱物?否!否!佛家戒杀生不得食肉,恐“断大慈悲种子”。必需时时“长养”此“仁”,不得加以任何摧残,勿以细小而忽之。凡在己为“患得”,在他为“不恕”者,皆成大害,切莫长养恶习,习与性成,摧残善根。
孔子门下贤人七十有二,独许颜渊“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佛:慈悲;耶:爱;儒:仁。)此是何等功夫?夫子“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卫灵公》),念兹在兹。
为什么学道的人看不起治学的人,治学的人看不起作诗的人?盖诗人见鸡说鸡,见狗说狗,不似学道、治学之专注一心;但治学时时可以放下,又不若学道者。
道——圆,是全体,大无不包,细无不举;
学——线,有系统,由浅入深,由低及高;
诗——点,散乱、零碎。
作诗,人或讥为玩物丧志,其实最高。前念既灭,后念往生;后念既生,前念已灭。吾人要念念相续,言语行动,行住坐卧,要不分前念、后念,而念念相续,方能与诗有分。这与学道、治学仍是一样,也犹同“三月不违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之意也在此,为的是念念相续,为的是长养慈悲种子。
“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王摩诘《谒璿上人》)年长则精力不足,寿命有限,去日苦多,任重道远,颇颇不易。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识道何易?
诗便是道。试看夫子说诗,“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岂非说的是为人之道?夫子看诗看得非常重大:重,含意甚深;大,包括甚广。
《论语·季氏》载:
(孔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夫子两句话,读来又严肃、又仁慈、又恳切。“不学诗,无以言”,“无以”是感。
学,人生吸收最重要在“眼”。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Epomehk)四岁失目,他的诗代表北方的沉思玄想,读了总觉得是瞎子说话。发挥方面最主要在“言”。言,无“义”不成,辞“气”不同。常谓作诗要有韵,即有不尽之言。夫子说话也有韵。《世说新语》中之人物真有韵,颇有了不得的出色人物,王、谢家中诗人不少。
孔子论诗还有: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子谓伯鱼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
以上,孔门诗法总论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