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讲 概说《诗经》(7)

中国经典原境界 作者:顾随 讲 刘在昭 笔记


夫子说“诗可以兴”,又说“兴于诗”,特别注重“兴”字。夫子所谓诗绝非死于句下的,而是活的,对于含义并不抹杀,却也不是到含义为止。吾人读诗只解字面固然不可,而要千载之下的人能体会千载而上之人的诗心。然而这也还不够,必须要从此中有生发。天下万事如果没有生发早已经灭亡。前说“因缘”二字,种子是因,借扶助而发生,这就是生发,就是兴。吾人读了古人的诗,仅能了解古人的诗心又管什么事?必须有生发,才得发挥而光大之。《镜花缘》中打一个强盗,说要打得你冒出忠恕来。禅宗大师说,从你自己胸襟中流出,遮天盖地。前之“冒”字,后之“流”字,皆是夫子所谓“兴”的意思。可以说吾人的心帮助古人的作品有所生发,也可以说古人的作品帮助吾人的心有所生发。这就是互为因缘。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与“贫而乐,富而好礼”,其区别如何?前者犹如自我的羁勒,不使自己逾出范围之外,这只是苦而不乐。(夫子在《论语》中则常常说到乐。)在羁勒中既不可懈弛,又经不起诱惑。“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道德经》三章);反之,既见可欲,其心必乱,这便谈不到为学,这是丧失了自我。然而后者“贫而乐,富而好礼”却是“自然成就”。夫子之“乐”、之“好”,较之子贡两个“无”字如何?多么有次第,绝不似子贡说得那么勉强、不自然。这简直就是诗。放翁说“文章终与道相妨”(《遣兴》),不然也。

子贡由此而想到诗,又由诗想到此,所谓互为因缘也。牙虽白、玉虽润,然经琢磨之后牙益显白、玉益显润。(犹如苍蝇触窗纸而不得出,虽知光道之所在,尚隔一层窗纸。夫子之言犹如戳出窗纸振翼而出,立见光明矣。)夫子说“告诸往而知来者”,便是生发,便是兴。不了解古人是辜负古人,只了解古人是辜负自己,必要在了解之后还有一番生发。

首一段子贡与夫子的对话由他事兴而至于诗,次一段子夏与夫子的对话由诗兴而至于他事。

夫子所言“绘事后素”,《礼记》所谓“白受采”也。本质洁,由人力才能至于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巧笑”、“美目”、“素”皆是素;“倩”、“盼”、“绚”是后天的,是“绘”;“礼后乎”,诚然哉!夫子所谓“起予者商也”之“起”者,犹兴也。如此“始可与言诗”,此之谓诗也。

“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此中亦颇有至理存焉。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虽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对于相同之外物之接触,个人所感受者有异。越是好诗,越是包罗万象。“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必此诗——必然。唐诗之所以高于宋诗,便因为唐诗常常是无意的——意无穷——非必然的。

伟大之作品包罗万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深者见深,浅者见浅。鲁迅先生文章虽好而人有极不喜之者,是犹未到此地步。虽然,无损乎先生文章之价值也。正如中国之京戏,“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狄楚青《燕京庚子俚词》其七)。(近代梨园只有谭叫天算得了不起的人物。)

唐诗与宋诗,宋诗意深(是有限度的)——有尽;唐诗无意——意无穷,所以唐诗易解而难讲,宋诗虽难解却比较容易讲;犹之平面虽大亦易于观看,圆体虽小必上下反复始见全面也。

子贡之所谓“切”、“磋”、“琢”、“磨”,不仅指玉石之切、磋、琢、磨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又何关乎礼义、绘事也?虽然,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一见圆之彼面,一见圆之此面,各是其所是而皆是。花月山水,人见之而有感,此花月山水之伟大也。各人所得非本来之花月山水,而各自为各自胸中之花月山水,皆非而亦皆是。禅家譬喻谓“盲人摸象”,触象腿者说象似圆柱,触象尾者说象似扫帚。如说彼俱不是,不如说彼皆是,盖各得其一体,并未离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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