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安平:慢慢实现理想
民盟前辈储安平曾在英国名校做研究,师出名门,视阔思深,又富有文采,按说具备写大部头学术著作的能力。这一点,从其所著《英国和印度》一书便能看出。
但他赶上了一段动荡不已的历史,更因性情直,骨头硬,见解犀利,仗义执言,总在政治风口上,没有更多时间静心著述。以其学养之厚,才情之盛,留下的文字实在不多。
《英国采风录》写于抗战期间,在“近乎逃难的生活之中”完成。当时,他是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教师。从长沙失守到桂林沦陷几个月间,“混乱、困顿、几乎无所依归”。离乱之中,一介文人,虽不能安身,亦求安心。用他的说法,“有时究不能不做一点较为正常的工作,以维持一个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生活的纪律”。所谓正常的工作,包括著述,却又没有查找资料、考证研究的正常条件,只能写脑子里存着的东西,“随作随辍”,于是有了《英国采风录》。他希望以其见闻增进国人对英国的了解。
这样写作,很是自由。章节不写题目,只标序号,语言通俗,篇幅长短不拘。第一章第一节仅一句话——“英国的社会像座金字塔,立在这个塔顶上的就是国王。”
英国的永久王权制度,定型于公元十一世纪初期。1937年,储安平在伦敦看过乔治六世的加冕礼,详细记录了现场全程。生动,具体,大有可观。
按英国法律,王妻称“后”。王后仍为庶民。女王的丈夫若是外籍,须归化,入英国籍。婚后即获特许状,身份仅次于女王,称“亲王”,无权过问政治,但夫妻平等。书中举例说,一日舞会后,亲王回到卧室。有人敲门。亲王问:“谁?”外面曰“后”。门未开。王后愤愤而走,半途返回再敲。里面问:“谁?”王后声音平和:“维多利亚。”门仍不动。女王气极又走,半途又回,三敲。里面问声仍旧平静:“谁?”王后说:“你的妻子。”门豁然敞开。
英国王室与平民之间也很平等。储安平在书中讲有另一趣事——1936年某日,英国某报报道爱德华八世访问康华尔矿区,刊出大幅照片。照片上,国王站在一个贫家门前,正脱帽鞠躬,屋里立着一位妇女。照片说明文字是“我可以进来么?”
储安平感叹:“若以常情而论,当今太上,御驾光临,当然为那个贫妇毕生之荣,而使陋舍蓬荜,大生光辉者,但英王虽身居至尊,亦不能冒昧闯入民宅,故须先问‘我能进来么?’”相信他希望英国此“风”能刮到中国来。为此,他写书,也编刊,最有名的当然是当年一纸风行的《观察》杂志。
这份杂志1946年9月在上海创刊,发刊词说:“我们除大体上代表着一般自由思想分子,并替善良的广大人民说话以外,我们背后别无任何组织。我们对于政府,执政党,反对党,都将作毫无偏袒的评论。”这样的办刊立场,出自储安平向往平等、自由、民主的理想。他写信给傅斯年说:“我想我们最要紧的是立住脚跟,心无所求,假如不想做官,即无须迎逢国民党,??心无所求,才能言所欲言,不偏不倚,不计功利,尽心为之。”
《观察》杂志发表了大量直言批评国民党政权独裁、贪污、腐败的文章,乃至指斥蒋政权统治的二十年是“一场烂污”。蒋介石在一次“御前会议”上决定查封《观察》杂志,储安平迎风而上,署名发表《政府利刃指向〈观察〉》一文,继续放言批评,竟顶得当局没敢很快下手。
政治高压之外,还有经济压力。为减少人力成本,储安平有段时间几乎是一人支撑。八方约稿、案头编辑、校阅清样、人事管理、核计账目、兜拉广告、物资采购??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当然辛苦。不过,他觉得做的事情有意义,身体上虽疲乏,精神上是愉快的。他对朋友说:“我是一个量力行事的人,我希望一切事情要水到渠成,慢慢地实现理想。”
其实,若以办刊说,他的理想实现得并不算慢。从初创时每期发行几千份,到突破十万份,仅用了两年时间。真正慢下来,是后来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要借助办刊去实现的远大理想,确实快不起来。这一点,最迟在1957年,他已经充分体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