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甲辑 诗书丧,犹有舌(十三)

晴耕雨读 作者:张冠生


陈之藩:把我的心地澄清

1947年前后,陈之藩在天津读北洋大学电机系三四年级,胡适在北京大学当校长。他们本不相识,只因陈之藩从广播里听到胡适一次演讲(题为《眼前文化的动向》),写信给胡适倾诉内心迷惘,提出质疑,胡适回信作答,鸿雁往返,遂成一段文人佳话。

陈之藩的迷惘,来自国家乱象。其见“世变日亟,时局日紊”,整个世界都需要新的秩序。但“人家在苦闷中不自乱步伐,慢慢找办法。而中国在苦闷中,将不察病象,而乱找成药方了。我们独独吃了世界苦闷的果实。所以建设的能力不强,破坏的能力则特大;创造的能力不够,渲染的能力则特强。??破坏有余,建设不够,临终成了世纪苦闷典礼的牺牲”。

这是一个大三学生的心事。他为此苦闷,内心紊乱,不知出路何处。于是,他要“将周围的景色在心幕中的影子写出来,告诉我们的导师,也许能找到一些可寻的研究途径”。他写给胡适的第一封信长达万言。他表示,希望借此“把我的心地澄清”。

胡适善意充沛,能和各阶层人交往。罗尔纲写《师门五年记》说,在北平时,每星期天上午,胡适住宅向社会开放,谁都可以进门同他聊天。温源宁写《胡适博士》说:“不管来客是学生或共产主义者,是商人或强盗,他都耐心倾听。穷困的人们,他援助。求职的人们,他给写介绍信。有人在学术上求教,他尽全力给予启发。”如此善解人意的胡适,对写来万言长信、要澄清心地的学生,自然倍加爱护,很快就回了信。陈之藩说:“彼此的通信就这样开始了。他几乎每信都复我,有时很短,有时也相当长。”

说起来,陈之藩写给胡适的第一封信,既是请教,同时也表达了不同意见。他抱着很高的期待去听《眼前文化的动向》,结果很失望。对胡适讲到的“民主自由是大潮流,赤潮是一个小回波”,陈之藩尤其不认同。他当晚就写信说:“这类比喻,不该出于胡先生之口。这类潮流啦,回波啦,只是一些政治口号,而且你说你是正流,他说他是正流,??专爱骂人反动,只表示他们的粗暴与蛮横。”

胡适给陈之藩回了信,并很快到电台再次发表演讲,题目是《我们必须选择我们的方向》,公开答复陈信中的质疑。

多年后,陈之藩说,那是胡适“在电台上播出的最有名的一个演讲,??那种斩钉截铁的声音,至今仍作金石响”。“这是胡先生让我给挤兑出来的一篇文章,我觉得也是中国几千年来不得了的一篇文献。”

也是在多年后,胡适在给陈之藩的信中又一次谈起“正流逆流”的话题,回忆说:“那正是1947年的8月,我竟不知道那正是苏联独霸世界的一年,正是西方国家毫无武装力量可以抵抗苏联集团的时期??那一年正是东欧的许多国家一个个被苏联攫取去的一年(捷克尚苟延了一年)。??那一年美国的军力只有‘一个师和三分之一个师’可以作战(据Marshall四年后的报告)。??那一年(1947)??我的文字的墨迹未干,东欧与东亚就都沦陷了!怪不得你‘一直不信服正流逆流的比喻!’。”

从1947年陈之藩写信开始,到1962年胡适猝然病逝,十几年间沧桑巨变,他们的交往始终未断。或写信,或晤谈,教学相长,交谊日深。陈之藩时常旅行,行囊简单,衣一套,鞋一双,“两个很重的箱子”却从不离身。箱子里装的全是他至为珍爱的朋友书信。旅途漫漫,这些信笺曾给予他怎样的温暖和享受?

听到胡适去世的消息,陈之藩说:“我哭了。课也不再上,回到我的住处,打开我的箱子,找出胡先生的一堆信。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看胡先生的信。不觉得他是过世的人,好像他的谈笑就在目前。”陈之藩连续写出九篇纪念胡适的文章,收入其散文集《在春风里》。他还找出当年写给胡适的信,编辑出版为《大学时代给胡适的信》一书。该书“后记”的结语,证明作者的心地确实已臻澄明——“与胡先生的故事有很多,零零散散地写在我的散文集里。算是朋友吗?又不是太谈得来;不是朋友吗?他实际上改变了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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