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术的角度来看,老陈这种观点是正确的: 世界上,没有哪个大学的哪个学者以长城作为专门的研究领域。中国的历史学家一般把注意力放在文本研究上,他们做的研究,通常是那些可依据某个朝代或某个政府的史料记载进行查询的政治制度。在田野考察方面,考古学家则喜欢发掘古墓。就长城而言,它跟这两大传统都不沾边: 它既不在地下,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成文记录,研究者需要把田野考察和文献阅读结合起来。即使某个学者对这个话题有些许兴趣,他也会面临这样的麻烦——如何定义自己的研究主题,因为中国北方的长城多达数百段。在过去,这个地方给中原帝国惹下的麻烦最多。中原帝国在其他几个方位上都有天然形成的疆界: 向东有大海,向南有丛林,向西有喜马拉雅山,唯独北方大草原是个广袤的大豁口。在古代,这一地区居住的是游牧部落,专门袭击周围相对定居的邻邦城池。作为策应,汉人通常会修筑起一道道的城墙——据史料记载,最早的防御工事修筑于公元前656年。其后的两千多年时间里,许多朝代都修建了类似的防御工事。不过,修筑的方式有所不同,用于描述这些防御工事的术语也各不相同。先先后后用过的词语有十多个,我们现在把它们都理解为“长城”。
其中有两个朝代,尤以修建长城闻名。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称帝。在他的统治下,主持修建了接近五千公里的夯土和卵石防御线。他所统治的秦朝,因为强征劳工修建这一工程而声名狼藉,当时流传的歌谣和传说远远超越了那些历经世纪风雨已然颓废的夯土墙本身。不过,秦朝修建的城墙主要留存在百姓的想象之中,明朝修建的城墙却靠材料留存至今。1368年,明朝建立政权。在北京地区,他们最终用石料和砖块建起了防御工事。用如此耐用的材料大规模地修筑城墙——就是我在河北省境内看到的那段震撼人心的长城——明朝是唯一的一个。但明朝的防御工事不是单一结构的建筑,而是一种网络状的建筑群,有些地区修建了多达四道的防御屏障。
18世纪,一大批西方探险家和传教士开始进入中国。他们听到了秦朝的故事传说,看到了明代长城。无一例外,他们在头脑里把这两个东西联系在了一起。这一想象中的线条——从秦朝延续到明朝——变成了我们现在称之为“长城”的东西: 大家认为,这是用砖头和石块筑成的一个单体结构,历时两千多年,像地图上的标志那样,干净利落地横穿中国北方地区。1793年,一个名叫约翰·巴罗的英国人,游览了北京附近的一段城墙,根据他所观察到的东西进行了推断并由此宣称,整个墙体使用石头的数量可以围绕赤道修建两道稍小一点的城墙。(他并没有意识到,西边的城墙要小很多,而且是用夯土筑成的。)1923年,《国家地理杂志》宣称,人在月球上可以用肉眼看见地球上的长城。(事实上,1923年没人能从月球上看得见长城,现在仍然看不见。)一时之间,中国的知识分子试图抵制这样的夸大其辞,因为他们相信,外国人混淆了历史学和地理学这两样东西。可是到了后来,对毛泽东来说,神话故事更具有吸引力。他认识到了作为天然屏障的长城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因而高度宣传长城。不过,在一个缺乏研究古代建筑学术传统的国家里,要把这个记录纠正过来绝非易事。最终,似乎是中国人认了输,采用了外国人提出的概念。时至今日,也只有一个翻译过来的词语可用: 长城——很长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