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我沿着那条小路徒步行走,看见马玉发正在给他的驴子喂水。当时正是二月份,他穿得十分严实,借以御寒。他穿着黄色棉裤,一件缀满补丁的军用外套,以及经过反复纳线的棉布鞋。那身旧军服给人一种逃亡者的印象——一个在丛林里躲藏了几十年的士兵,懵然不知战争早已结束。可他的五官却长得非常标致,有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只是跟当地出产的核桃一样起了皱纹。他告诉我,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于是,我问他是哪一年出生的。
“那啥谁知道?”他鼻子里哼哼着说道。
他请我进屋去喝一杯茶,于是,我们穿过了马家地界上的那些废墟。他指给我看那两处石头砌成的基脚,上面长满了小灌木。“这里原来住的人都姓马,那边住的人都姓赵,”他说,“十年前就搬走了。”我们又走过一栋早已变成废墟的房子。“住在这儿的人也姓马,是我的叔叔。”马玉发哥哥家的房子依然挺立着,不过里面住的人也早已搬到了怀柔。大门旁边,放着一具手工做成的棺材。“他死了,就用这个来安葬。”马玉发说。
马玉发住的土墙房子只有两个房间,里面没有电话,也没有电冰箱。他跟我说,每一天,每一餐,他吃的都是玉米粥,还有面饼。“人年轻的时候要吃肉,老了就不用吃肉了。”他说。翻过山口,走上六公里的山路,就是海字口,那是离这里最近的商店。他上次赶着驴子去那儿是在十二月份,也就是两个多月前,他打算四月份再去一次。他需要的东西不多: 一年也就去那么几次,买点玉米和面粉,秋天的时候赶去把核桃卖掉。除了出这几次门,他跟任何人都没有来往。他一年的收入也就一千六七百块钱。严格地说,他算是个北京居民——跟中国众多的城市一样,首都的辖区边界也一直延伸到了农村地区。在没有遇到马玉发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在一千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竟然还有人过着这么孤苦伶仃的日子。
我们坐在炕上,喝着茶,他也讲起了他的过去。他还记得1949年共产党所取得的胜利,不过他说,那对他的生活影响不大。“我们实在是太穷了,胜不胜利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他没有上过一天学,也不识字。他一直没有结婚。“没有人愿意嫁给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他说。他有一部收音机,一台电视机,还有一副不值几个钱的碟形天线。不过,他肯定没怎么看新闻。我问他,谁是中国最大的官儿,他想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