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马勒年”──作曲家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逝世的一百周年,世界各地都有大量的纪念活动,各交响乐团演奏他的九首半(《第十交响曲》没有完成)交响曲和《大地之歌》,新发行的唱碟当然不计其数,我个人就先后购了不下数十张。香港数年前早已成立了一个非正式的马勒协会,由一群二三十岁的“马勒仔”发起,每逢乐团演奏马勒,必来捧场,完后大家品头论足,并摄影留念,不亦乐乎。
“为何马勒?”(Why Mahler?)──这是一本刚出版的英文书名(纸面本坊间可以买到),我姑且借用来作为这篇序言的题目。该书作者莱布雷希特(Norman Lebrecht)的答案是:马勒的音乐不但是廿世纪现代人的心灵写照,而且可以改变我们的世界;这九首半交响乐充满了“冲突和矛盾”,还有对生命的眷恋、对死亡的恐惧、对大自然的热爱……都是大主题。我们甚至可以说,不管你懂不懂古典音乐,每一个人都可以从马勒的音乐中感受到一个赤裸裸的灵魂的煎熬和颤动,不仅是音乐本身的旋律节奏和结构而已。
从马勒的音乐很自然会联想到马勒的一生,因此有关马勒的传记也层出不穷。不少乐迷问我:应该看甚么书?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中文本可看,现在有了答案了,就是这本刚出笼的《忆马勒》,著者是他的夫人阿尔玛·马勒(Alma Mahler,1879-1964),译者是高中甫(由德文版直接译出),内中还收罗了马勒致阿尔玛的大量书信,弥足珍贵。
然而,作为一个马勒迷,我对此书的叙述和论点不无偏见,我的态度,就像目睹一对好友夫妻离婚一样,表面上当然置身事外,保持中立,但内心不无偏袒一方。上面提到的《为何马勒》的作者莱布雷希特,论点更为极端,处处站在阿尔玛的对立面,力辩此婆的说法不可信,未免过激。但对我而言,阿尔玛文中也充满了爱意和人情味,把一个活生生的作曲家的各面──他的艺术、性格、行为举止,甚至夫妻关系中的性无能问题(后被弗洛伊德一席长谈治愈)──暴露无遗。令我读时最为感动的一段是长女的死亡,夫妇二人痛不欲生,谁看了不会动容?
这类第一手资料,非当事人不能完全领会。然而阿尔玛并非等闲人物,她自己也是作曲家,而且作过近百首艺术歌曲,但她的作曲才华却被埋没于这段婚姻之中,因为马勒在娶她的时候就约法三章:不准作曲,只能为他抄谱,“从现在起你只有一个职业:使我幸福!”好一个大男人的口气!试想这位维也纳第一美女和才女如何受得了?所以在马勒得了不治之症即将去世的那一年,她终于和一位较她年岁更轻的建筑师格罗庇乌斯(Walter Gropius)发生了婚外情,她一面照顾病中的马勒,一面和情夫鱼雁往返,到处偷情,最后情夫苦苦追求到他们住处,马勒竟然也请这位情敌登堂入室,让阿尔玛决定自己到底钟意哪一个?最后阿尔玛还是离不开丈夫。
这像是一场“肥皂剧”的情节,谁知道是真是假?即使全书真实,但马勒在那一刻的感受如何、想的是什么,我们都无由得知,因为以上都是出自阿尔玛之笔!马勒死无对证,只有《第十交响曲》原谱中的几句向阿尔玛示爱的话──地老天荒,此情不渝,但一般听众听得出来吗?
这就引出我的主观偏见:艺术虽出自人生或是人生的写照,但它毕竟不是人生,二者之间不能划等号。阿尔玛在这本回忆录中也处处对马勒的作品发表议论和诠释,我却不敢照单全收。例如她说马勒的《第六交响曲》是在描写他们一家人暑期的生活,内中还有两个女儿的嬉戏,最后乐章中的三声木锤巨响就像是一棵大树被斩断了,影射的是马勒自己的死亡,似乎未卜先知,在曲谱中早已预言了,后世的乐评家大都萧规曹从,依样葫芦,但我就是不相信。即便是作曲家自己也作此解释,听者照样不必受这种“写实主义”诠释法的限制。我们何不也可以这么说:这三声巨响──后来改为两声──代表的是一种命运之力,加强全曲的悲剧性?而这种悲剧与个人无关,是超越人生的艺术表现。曲中所谓儿童嬉戏只不过是马勒所独创的一种“诙谐曲”(scherzo)的作曲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