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鲁迅未能完成的革命
鲁迅一度被认为是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他本人也以横眉冷对的战士自居。他与自身生存环境的关系总是在恶化着,几乎到了彻底破裂的边缘。然而,鲁迅从来都不是一个乐观的革命者,他不像许多天真的愤怒青年那样相信,只要点燃胸中的热血,一把火烧毁腐朽的制度,消灭反动的当权者,便可以一揽子解决人世间的问题,迎来无忧无虑、和和美美的温馨生活。比起那些激情高亢、沉湎在对革命前景的向往中的人们,鲁迅要多几分清醒,也多几分冷峻,还多几分忧患,真可谓“心事浩茫连广宇”。他的文字不时透露出让人发颤的寒意。
娜拉出走之后的事情
鲁迅生活的时代,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灾难最为深重的时期,专制的暴力、种族的欺凌、礼教的桎梏、民生的凋敝交织在几万万人的命运里,演绎着各种各样目不忍睹的人生悲剧。作为一名富有侠义精神的知识分子,鲁迅置身于社会危机的旋涡之中,深感责任不堪承受,良心备受煎熬和击打,的确是忧愤深广。变革社会制度,建立一种新的体制,为涂炭的众生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这无疑是最为迫切的历史任务,而其他一切问题都只能退而居其次了。但革命牵扯着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动摇了各阶层的生存基础,势必引发集团间强烈、反复的对抗和人道主义的灾难。从戊戌变法以来,一次次改良和革命的后面,是一次次复辟和血腥的屠杀,不知多少仁人志士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国民革命,建立起来的政府又是那么腐败无能,而中国的土地依然疮痍满目,哀鸿遍野。鲁迅以这样的话语描述清末以来上演的革命戏剧:“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集外集·杂语》)目睹这种并非虚构的剧情,鲁迅内心的焦灼无以复加,他曾经感慨,在中国,要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流血。作为一个热切的人道主义者,鲁迅是最看不得人流血的。在他的文集里,有不少篇章就是写给烈士的祭文,心中的悲愤一次次转化成了无奈的浩叹。
辗转反复的历史经验告诉鲁迅,革命的旗号和承诺,与革命胜利之后的剥开的果实并不是同一个东西。因此,革命之后还有重重不尽的革命,社会和人生的问题并不能够毕其功于一役。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和一个摆满山珍海味的满汉全席总不可期待。正是因此,鲁迅对自己的反抗行动评价十分低调,“你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两地书·二四》)
革命的行动就像是娜拉出走,那身后的关门声固然响亮,但出走之后何去何从,是否堕落甚至要回来,实在不得而知。因此鲁迅告诫人们“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坟·娜拉走后这样》)娜拉出走后将会面临很多困难的事情,就像飞出笼子的小鸟,将会面对鹰、猫、饥饿、狂风和暴雨。她必须对此有所准备,哪怕是心理的准备。在《伤逝》里,一对为爱而走到一起的人最终还是要分手诀别。
革命从来都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它只是要解决最迫切的问题,其他问题都提不上革命的议事日程。但是,那些在革命时期退而居其次的问题,并不因为革命成功就迎刃而解,而是惊心动魄地突现出来,使对革命怀着殷切期待的人感到沮丧。特别是利益在集团之间的重新分配,其与权力的联系比道义要密切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