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凡发财之后的日子其实挺寂寞的。他寻求过真挚的情感,比如友谊。他周围的有钱人也不少,一开始都是想要追求平民难以想象的奢侈生活,后来……慢慢地周围的人划分成了两类人:一种是追求精神境界的,满世界地修庙,朝拜各种流派的神仙,他们是寻求神迹的一类人。甭管是什么神仙,只要是跟神有关,也甭管什么派别,再不济也要给这些庙搞个地面水泥硬化,因为他们力求跟神仙站好队,乞求来世再来一场这等好命。还有一种,便是满世界地玩女人,搞爱情。他们恨不得在全国的每个城市里都养个金丝雀儿,每时每刻都有人爱着他们,等待着他们。周德凡自己觉得吧,他算是个有见识的人,他的境界应该更高一些。所以自打有了钱,他就给学校捐,给孤寡老人捐,给全村全镇铺路修桥捐,甚至县里有些企业发不出工资来,领导找了他,他都会想办法帮忙,要知道他的出手一向是大气的。一下子,周德凡的日子不再寂寞了,众生云集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脸色过日子。于是,他又美了起来。
从小钱,捐成了大钱,从小人情滚成了大人情。周德凡的情感世界也开始慢慢地变了味道,越来越令他感觉不是个滋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只要有事,那些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找爹娘,而是找周德凡。家里没钱了找周德凡,家里有困难了找周叔,孩子上大学开学了,找周大兄弟。原本简单的三口之家的一家之主,突然就成了全村人的老子,尽了所有的义务,也担了全部不该有的责任。好人当久了,好话听多了,周德凡也就没有最初的感觉了。周德凡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个不长脑髓的二百五,他开始怀疑起周遭,怀疑起整个社会都在觊觎他,而所有人都是有目的的,都是不纯的。除了钱,大家几乎不跟他打其他交道,于是,他倒是生出人生的最后一场心眼来。他将大部分的财产给儿子、女儿过了户,生怕自己有一天二百五到了顶点将家里彻底地倒腾干净。
周德凡聪明了没几天,口袋里的钱捂了也没几个月,周围的人就把他气了个半死。什么为富不仁,忘恩负义那都是轻的,原本全镇子的大善人,这会儿子就变成了黄世仁再世。周德凡一次没给,全村人数落,两次躲避,把全社会人都给得罪了。周德凡想不明白,他做了那么多,怎么就落下个“周缺德”的外号呢?于是这口气他就这样给憋住了。
这天上午,躲在省里很久没回家的周德凡刚进村,村里的五爷就来找他了,一开口,修庙,拿五十万。周德凡当场就翻脸了。五十万小意思,可他就是不给。五爷也痛快,直接威胁他,“你小心你死了,乡里乡亲连个抬棺材的人都没有。这可是给全村修的!”周德凡这次倒是挺“光棍”的,他说他早就安排好了,死了,就火化成灰撒到村里的水井中,叫村里的每个人都吃上一口。这下满意了吧?!
五爷也是个性格比较执拗的人,以前大家揩油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劝阻过周德凡。而今天开口向周德凡拿钱,他还真是第一次。但是没想到的是,就这点在周德凡看来都不算小钱的小钱,还被打了脸。他老人家气性一上来,就愣是没放过周德凡。他把周德凡的朋友、亲戚、亲兄弟、前婆娘如何从他手里骗钱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过了一次,末了出门还骂了一句:“你就是个二百五,一辈子是!”
老爷子骂完,甩手就走了。他走了好一会儿,保镖见周德凡在小厅里没出来,就敲门进去。他一进屋,就看见周德凡倒在了地上,嘴角还有一丝血痕,地上浓浓的一口心头血还是紫色的。
周彦自己在家闷了几天,依旧不得安生。父亲是死了,死得并没有那么干净。一是遗产问题,二是生前周德凡许诺出去很多东西,虽没什么证据,但是很多人找上门说,你爸说了,要给我这个,要给我那个;你爸说了,要捐这个,要捐那个;你爸说了,叫你照顾好你兄弟,他真的是你爸的亲骨肉;你爸答应借我钱了……
周德凡的一对子女早就被自己不负责的爹给教得通透了所有的人情世故。这两人倒是废话也没说半句,甭管你怎么啰唆,只有一句话:“法庭上见。只要你敢告,只要你有证据,法院判我们给,我们就给。”
夏日转眼就走到了末尾。周彦与周晨一起来到村口的河岸边,今儿,是周德凡的五七。这一路,姐弟俩走得奇慢,四处看着,想找着一些属于他们童年的记忆。可记忆里的参照物都没了,周家所在的村子就像个小城市,已经完全没有早先的憨厚质朴。村里的人远远地看着这对姐弟,早几天闹腾得实在是厉害,大家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什么情分上的话来搭话。周彦他婶子想过来,周晨扭头对她说:“我爸不想见你。”那女人讪讪地跟着,远远地,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祭品,十分艰难地跟着。
河岸边的野菊花随意地开着,一阵风吹过,漫天的蒲公英徐徐地升起,慢慢地随着风不知道飘向何方。
“就这里吧。咱爸能收到的,他路宽!”周晨不想走了,就随便找了个地方蹲下,取出祭品,跪在那里虔诚地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