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庆忽然笑了。汪小姐说,十三点,有啥开心的。宏庆说,笑笑不可以啊。康总说,馄饨里有笑药吧。梅瑞说,馄饨味道确实好。汪小姐对表舅说,放心好了,两位尽管回去。表舅拿出一副旧麻将。康总说,啊呀,老牌,真正的老货。表舅说,1962年,我出十斤洋番薯,跟一个三代贫农调来。康总说,是一整根老竹做的牌,颜色一样,嵌老象牙,大地主的家当。表舅说,眼光毒的,这副牌,是周家的,此地大地主,土改分家产,分到贫农手里。十年之后,贫农饿肚皮,三钿不值两钿,换我一篮洋番薯救命。宏庆说,吃顶要紧,洋山芋可以吃,麻将牌一咬,牙齿崩脱。四个人馄饨吃完,表舅妈说,小菜已经弄好,夜里一炒便是,土鸡闷在镬子里。各位可以先上楼一看。宏庆与梅瑞上楼看房间,一切交代清楚。表舅说,各位回到上海,多帮我留意,我总要有个去路。汪小姐不响。康总说,这房子要卖。表舅说,是外面的赤膊家具。宏庆说,晓得。于是表舅,舅妈告辞回镇。宏庆关了大门,梅瑞从楼上下来说,我真是糊涂了,以为住宾馆。汪小姐说,宏庆办的事体,我一直买账,莲蓬头也没一只,每个房间一只痰盂。康总坐定弄牌。四个人落座。康总说,既来之则安之,辰光不早,先打几圈。宏庆说,还是出门,看看农村风景。汪小姐说,算了吧,这种穷地方,一路看过来,七转八转,跑东跑西,还没跑够,还要跑。梅瑞说,饭后再去吧。康总说,开电灯,先摸牌,碰到这副好牌,我心定了。四人东南西北一摸,骰子一抛,眼前聚光这副牌,古色古香,八只手,有粗有细,集中四方世界。康总说,打这副牌,当年是大小姐,还是姨太太。宏庆说,地主老爷,还乡团,忠义救国军长,后来,贫农委员会主任。梅瑞说,还有呢。宏庆说,妇女干部,大队长。汪小姐说,现在是康总,寿头宏庆。宏庆说,还有寿头的老婆。大家笑笑,几圈下来,康总一直放梅瑞牌,打到五点半结账,梅瑞独赢,粉脸飞红。大家准备夜饭,康总炒菜,梅瑞做下手。几次宏庆走到灶前来,汪小姐喝一声说,去烧火呀。大家坐定,小菜不咸不淡,配本地黄酒,一锅鱼头粉皮,慢慢吃净。然后出门漫步。天完全黑下来,路狭难走。康总与梅瑞在前,宏庆夫妻在后,到一段开阔世界,满眼桑田,空气清新。康总朝后一看,发现宏庆与汪小姐,忽然消失了。梅瑞说,人呢。周围几个黑沉沉的稻草垛。梅瑞叫了一声,汪小姐。不见人影,无人应答。
月亮露出云头,四野变亮,稻草垛更黑,眼前是密密的桑田。康总觉得好笑,即便与梅瑞独处,也是无妨。康总眼里,梅瑞待人接物,风致楚楚。康总说,此地的蚕农,还是照古法,浴蚕,二眠,三眠,大起,包括分箔,炙箔、上簇,下簇。梅瑞说,桑树原来这样低。康总说,古代采桑,一张张采,现在是特意矮化,整条斩下来喂蚕。梅瑞说,想起来,我做过几单湖丝生意,出口日本,意大利米兰。康总说,人是奇怪,蚕宝宝跟大青虫,形状差不多,松鼠跟老鼠,面孔一样,前面两种,人欢喜,后两种,一见就厌。梅瑞说,我养过蚕宝宝,北京西路的张家宅,有大桑树,男同学年年爬上去,一张一张采。康总不响。两人并肩而立,月光下,四周寂静。康总觉得,梅瑞靠得近,闻到发香。月亮移进一朵云头,然后钻出来。康总还未开口,斜对面草垛里,忽然跳出两个人来。梅瑞一吓,拉紧了康总,看清是汪小姐和宏庆,方才松开。宏庆说,一张一张采,采不过来对吧。梅瑞说,真吓人。汪小姐掸了掸身上说,是宏庆十三点,硬拖我到稻草里去。康总说,天一黒,宏庆就想抢女人。宏庆说,一抢一拖,女人表面吓,心里欢喜。汪小姐说,好样不学,想学插队落户这批人,到荒山里做生活。宏庆说,这叫浪漫。汪小姐说,我也想躲起来,预备看梅瑞康总的西洋景,想不到,宏庆野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