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月的母亲喘口气,定定神说,寿衣你替他准备了没有?陈东风说,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晓得。方月的母亲说,这么说,你一定是没有准备了,这也是万万不能少的,而且马上就得做好。陈东风说,我也马上办。方月的母亲想了想说,家里就你一人,恐怕做不了这许多事,再说你得长守着,出来一时半刻还可以抢抢时间,做寿衣要买布要找裁缝,没有半天是不行的。这样吧,寿衣的事就交给我,我到镇上寿衣店去买,他们不认识我,就不怕让我家那老东西晓得了。不过你得给我钱,我家的钱都被那老东西揣在荷包里,花多少钱都得朝他要。陈东风当即从口袋里掏出六十六元钱递给方月的母亲。方月的母亲弯下腰,将几张票子藏在鞋里。
她直起身子时,见陈东风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尴尬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说,那老东西总怀疑我有私房钱,常常出其不意地搜我的身。陈东风说,这么小气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同他过。方月的母亲不说话,她用小扫帚在马桶里使劲搅了起来。陈东风总听见突击坡的人在谈论方月的父亲又好吃又懒做,屋里屋外的活儿都归老婆一人承包了,自己搓麻将半夜三更不睡,太阳晒着屁股了还不起床,有事无事还朝老婆发脾气。方月的母亲忽然说,他待我好,突击坡哪家哪户的男人不打女人,可他从没有用指头戳过我一下。再说,他这个样子,离开了我会活不下去的。
陈东风知道这话再也不用往下说了。
突击坡的人都没有起来,只有他俩在野地里站着和蹲着。春雨春风虽然带着不少寒气,却只是在脸上打个旋,偶尔撩开衣襟在某个女人雪白的腰间或男人结实的胸膛上作一回巡抚,并不将寒气往心里送。父亲曾面对这样的气候高兴地说,这是春天的值日官在查看男男女女是不是在做春耕的准备。他见过父亲在田野里用雨水洗着乌亮的脸庞不住地大声叫喊,这样的叫喊总是用一句很粗野的话作为开场白,随后才说,又可以开犁了,再不开犁我可要憋死了。父亲在盘整得像镜面一样的秧田里,扬手抛撒谷种时,总是深情地说,小家伙,憋了你们半年,我比你们还急,好日子总算来了,你们可得为我争口气,出齐芽,长壮苗。春播的时候,父亲总爱随着山顶上唱歌的高音喇叭如虎如豹地乱吼一通。父亲一唱歌,田野上耕作的人群便会爽朗地高声笑起来。这样的景象已经多年不见了。凌晨时分,他在屋里见到的那个人影,确实像父亲这几年春播春耕时的模样。父亲披着蓑衣踩着没膝的肥泥,抓起箩筐里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让它们在泥床上落下来,偶尔抬头看看寂寞的田野上,只有稀落的老人、女人和小孩做伴,那一头头过冬的牛,瘦骨嶙峋惨不忍睹,往日春耕时昂扬喷鼻声已变得像一头猪的哼哧。油菜开花了,紫云英也开花了,黄一片,紫一片,季节依旧,景色依旧。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一觉醒来,头天夜里还是灿烂的一片,再睁开眼睛时,已是黑油油的一波撵一波,一阵连一阵犁起的浪涛。现在不同了,眼前的这些紫云英,有一部分肯定会像野草一样任其生长到夏天来临,才会有人和牛懒洋洋地来做一回耕种,然后草草地栽上几根中稻苗,任它长到秋后。他们嫌春播冷,双抢热,种上一季中稻舒舒服服似神仙。